没有实体碰不到实物,麻烦不少,但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夜色漆黑,最宽敞的屋敷中点着燃烧的松明,村子里的男性聚集在庭院,对于如何处置被抓回来的“恶鬼”激烈地争论不休。
在这期间,八重就坐在正对庭院的走廊上,望着村民们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提议火刑,有人支持绞刑,但都被周围的人以这些方法都使用过而毫无用处为理由否决了。
她撑着下巴,相同的话语相似的恐惧在耳边翻来覆去,村民们眼中的憎恶被火光映得通红,最后还是眉毛花白的祭司大祝一敲地面,定下了杀死恶鬼的方式——分尸掩埋。
“你不能再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了。”八重对少年说。
破败的草屋中,夜色静悄悄的,如果此时有人凝神仔细查看周边的树林的话,会发现黑暗的枝上停满了乌鸦。
“这里的人已经陷入了一种愚蠢的魔怔。”
无数次犯下杀戮之罪的村民恐惧着来自于恶鬼的报复,反正手上的鲜血已经洗不掉了,直到彻底地杀死恶鬼之前,这个循环都不会终止。
“明天正午他们就会动手。在被切成碎块之前,你得逃出去。”
磨断的粗绳散落在地,有着猩红眼瞳的少年在这之后却没有了动作。他抬起头,如同自出生起就被圈养奴役的兽,生涩地重复陌生的字句:“……逃?”
“逃去哪里都行,这要不继续待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八重抬了抬手示意,先前衔来碎瓦的乌鸦收起翅膀,落到了少年瘦弱的肩膀上。“不要担心,这个小家伙会帮你带路。”
“好了,没时间了,把你身上那套脏衣服换一换。要走的话就得趁现在。”八重背着月光坐在窗沿上,侧头倾听着主建筑那边的动静。“记住,和人在一起的时候,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特殊体质。”
屋内的另一个人沉默半晌,猩红如血的眼睛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因为我是怪物?”
“……不,”八重收回视线,她笑了一下,“因为别人会把你当做怪物。这两者是不同的。”
漆黑的夜色是最好的掩蔽。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隐藏在树林之间,唯有月光如碎银在叶隙间静静闪耀。
八重将少年送到这里,在道路的起点也是尽头停下脚步。“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出去了。”
夜晚无风,黑暗在树林间宛若某种呼吸的活物,贪恋着陷入此间天地的月光。
“……你……?”
八重耸耸肩,语气轻松:“我和人有约,还得留在这里。”
少年沉默半晌,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是杀不死的。”
“所以呢?”
“……”
“蠢蛋,不会死你还不会痛啊。”八重抬手抱臂,“快滚快滚,麻溜地滚,马不停蹄地滚。”
“……为什么?”离开之前,对方问了一个问题。
“因为我闲。”
少年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血一样猩红的眼珠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月光像是轻柔的纱雾一样落下来,斜斜照亮了脚下的地面。
八重立在原地。没有挽留没有感谢,连离别都淡得如同虚幻的月光,从黑暗中来往黑暗中去的身影眨眼间就被两边的夜色合拢吞没得完全看不见了。
——再见了,小怪物。
……
几十年前,窗外是山野间明媚的春丨色,清风拂过,带得门前的粗帘微微晃动,露出屋内简陋的摆设。
妇人安静地躺在席上,角落里的女眷已经不再轻声啜泣,安静如垂颈的羔羊等着死亡的降临。八重踱到席边,灰白的头发柔软如烟,妇人苍老的面颊上刻着岁月深深的沟壑,干瘪得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许久不见,您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妇人慢慢睁开双眼,微微笑起来,“但如您所见,我已经老了。”
八重摇摇头,明知没有人听得见她们二人的谈话,还是放轻了声音笑道:“不,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她望着卧于病榻上的老妇人,看见的还是当年坐在神祠的台阶上听她讲故事的小女孩,有着乌黑的发、柔软的唇、以及犹如初生的幼鹿一样闪闪发亮的清澈双眼。
破败的茅草屋变成了古老的神祠,院子里的老树绽出粉白如云的樱花,三三两两的乌鸦收起翅膀停在枝上,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二人。
“上次我讲到哪了?”
“辉夜姬向前来求婚的人提出要求,要石竹皇子取到天竺的石钵,车持皇子拿到蓬莱的玉枝,右大臣寻到唐土的火鼠裘,大纳言找到龙头的玉珠,石上中纳言取得燕子的子安贝。”
静悄悄的屋内又起了风,柔软的枝条在窗外轻轻荡漾,像是辉夜姬的衣摆滑过地面时带起的柔软褶皱。
外面的春日风光正好,碧蓝的天空高远得像是一场不会结束的梦境。
八重陪在女孩的床边,仿佛要用话语将那些遗失在岁月角落的时光都填补回来。
她说要带女孩看纪伊怪石嶙峋的海岸,京城贺茂川两岸的樱花,还有难波滩绵延无尽的芦苇。
女孩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村庄的方寸天地,她没见过头戴乌帽手执笏板的朝臣,也没见过身着华丽十二单的宫廷贵女。八重跟她说起京城之旅的计划,仿佛她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岁月划出的沟堑只要伸出手就能抚平。
声音倏忽一止,八重伸出手,没有碰到从老妇人眼角边无声滑落的湿意。
小女孩老了。
曾经整日追着她的孩子,她如今已经追不上了。
死亡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静静地等在门边。女孩疲倦地闭上双眼,呼吸已然是一种负累。
八重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你还记得,第一次在神社中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了什么吗?”
女孩如花瓣枯萎的唇角似是极轻极轻地弯了弯,露出个孩童般的笑来。
——“只要诚心祈愿,神明就会聆听我的愿望,这件事是真的吗?”
八重垂下眼帘,注视着女孩嘴边凝固的微笑。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是的,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就会实现。”
屋外的风停了。
水稻田绵延,在温柔的春日下闪烁着点点碎光。田埂旁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细嗅就能闻到清新的芬芳。
“这片曾生养你的土地,我会替你看着,至到山间的神祠归为腐木和尘土。只要神社的樱花还会盛开,不论你的子嗣身处何处,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必会答应。”
“所以放心去吧,”
安心睡吧,小姑娘。
……
八重坐在神社的台阶前。樱花寿命短暂,从怒放到凋零不过转眼间,前几日还漫漫洒洒,如今已碾落成泥。
浓墨重彩的夕阳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黑暗如涨潮的海水汹汹而来,很快就覆没了世界。
远处的林间出现了火光,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点,之后集结成队,朝着深山中的古老神社包围过来。
停在枝头的乌鸦引颈发出沙哑的嘶鸣,鸦群在黑暗中躁动起来,似是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压迫感,沉甸甸的令人不安。
八重放下无聊支起的手:“总算来了。”
村民们循着少年染血的衣物和鸦群特意制造的痕迹,在她等了两日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追到了这里。
荒废的神社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才刚入夜,就被明明晃晃的火光包围得密不透风。举目张望,只能看见绑着浸染过油脂的麻布的箭头,箭头上燃烧着象征人类文明的火焰,齐齐对准了黑暗中的神祠,蓄势待发。
八重从台阶上站起身,她身后是爬满青苔藤蔓的神祠,数百支箭头上的火光将神祠腐朽的柏木映得通红,仿佛下一瞬就会迎风燃烧起来。
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阵势。
百年光阴转瞬已逝,她守着这荒芜的神社也已有百年。森林一点点夺回神社中属于它的领土,曾有人类停留过的痕迹也随着光阴被杂草青苔掩埋。孤零零伫立在森林深处的神社再也没有人参拜打扫,她待在日渐衰落的神社中,守着那点小小的回忆,看日升月落,山樱开了又败,开了又败。
“准备——”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传来粗宏的声音,弓弦紧绷如满月,衔着火舌的箭头在寂静中屏息等待指令。
几十年前窃取神社财物的村民坠下山崖而亡,村中唯一和神社有所关联的一家受不了他人非议,举家搬离,自此不知所踪。
她要保护的血脉已经不在这里了。
……已经够了。
不管是她还是她身后这个古老的神祠,等待这一刻都已经等了太久。
“放箭——!!”
一挥手,村里的祭司大祝怒吼出声。
八重微笑起来。
——已经足够了。
密集的火光铺天盖地而来。
夜空中宛若乍现无数燃烧的流星,伴随着烈风长啸,密密麻麻的火箭接连钉入柏木,瞬间就将小小的神祠穿了个透。干燥的空气成了最好的助燃剂,随油布绑在箭头的火焰迎风就长,只是眨眼间腐朽的柏木便腾地燃烧起来。
被热浪包裹的神祠从未如此夺目,炽亮得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火焰熊熊燃烧,木材在高温下噼啪呻丨吟,“放箭——!!”“继续放箭——!!”声嘶力竭的怒吼撕破了黑暗的夜晚。
鸦群被滚烫的火焰驱离枝头,神祠仿佛融化了似的,露出了内里的芯子:珊瑚玉的碎片、蒙着灰尘的珍珠、小巧精致的贝壳京红、贴在贵族扇面上的金箔……还有生满锈迹的铜币。
神社在火海中轰然坠地的前一刻,一支燃烧的利箭嗖的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啪”的一声脆响,御神体的镜面崩裂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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