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记忆碎片像是冬夜的雪片在黑暗中纷纷扬扬席卷而来。
从牙牙学步到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全部都是她以当事人亲身经历的视角,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她看见碧波粼粼的大海,依海而建的村庄,坐在屋檐下编织草席的妇人,平野上遮天蔽日的箭雨,还有染着血迹森光闪烁的太刀,以及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猩红的眼睛。
微弱的灵魂之火成了黑暗的大海中唯一的光源,不属于她的喜怒哀乐以无法抗拒的力量涌进了胸腔,满盈到几乎要破裂出来。
参军入伍时与亲人分别的不舍、初次出阵的紧张不安、躺在血泊中时的恐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和不甘。
这个年轻人的一生在她的眼前飞驰而去,如同破碎的流沙,又似坠落的星辰,在即将永恒熄灭的前一刻绽放出最后的光芒。
她站在原地,那些清晰闪耀的记忆忽然被看不见的洪流吸走了。那个年轻人的灵魂不见了,黑暗开了个巨大的豁口,将那些鲜活的曾经尽数吞噬殆尽。没有了他人灵魂火光的照耀,黑暗变得极为幽深,如同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到的是被火把的光芒映红的天花板。
黯淡的视野中,周围都是晃动的影子,如同辨不出人形的黑色斑块。有人在絮絮低语,低沉不变的声调如同某种悠久的咒术,有人在厉声喊叫,痛苦而凄厉的声音仿佛要将人的魂魄也生生挖出来。
她听见滴答的声音,如同沿着屋檐落下的雨水,空洞洞地在耳边回响。
滴水的声音逐渐大起来,盖过了周围嗡嗡的声音,盖过了凄厉的惨叫,最后变成了黑暗中唯一固定不变的节奏。
滴答——
八重醒来的时候,发现下雨了。
她眨眨眼睛,现实的世界在眼前清晰起来。雨水从遥远的天空中纷纷而落,砸在叶片上碎成透明的珠玉。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无意识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思维清晰起来,记忆回到正常的时间轨道上,八重略加思索,觉得自己多半因为附身的关系,随着那个倒霉的年轻士兵死了一回,暂时停不下来的颤抖估计也是死亡的后遗症。
心下稍安,她微微转头打量起四周。不看倒好,周围的景色有种刻入骨子里的熟悉。
高大笔直的铁杉树沉默地立在雨幕中,柔软的松针苔藓盖住了泥土被火烧过的痕迹,腐败的木材归回尘土孕育出新的生命,停在树冠下避雨的乌鸦有些不安地展开翅膀,飞走了。
——这里的乌鸦已经不认识她了。
八重走出几步,忽然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
几百年前被一把大火烧得焦黑的樱木上,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
回到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点着一盏细高的油灯,灯芯差不多要燃尽了,软软地浸泡在油脂里。黑暗匍匐在那个沉默的背影周围,宛若某种被驯服的野兽。
寂然无声的房间里,只有油灯微弱闪烁的光芒——以及冰冷的刀重复划开血肉的声音。
一种不太对劲的氛围促使八重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
“……虚?”
猩红的眼瞳一凝,虚转过头,挥刀放血的动作倏然止住,溢出的鲜血却并未就此停下,从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哗哗流出,灌入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过一遍的尸体上。
八重觉得放在房间中央的尸体有些眼熟,看起来像是织田军的兵卒,腹当被刀刃劈开,从背后到胸口还开了个血洞,一看就死得挺惨的。嗯……非常眼熟,眼熟得不得了。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倒退重来假装没进过这个房间?
八重收起玩笑的神色:“……你在干什么?”
虚放下手,宽大的袖袍垂下来,遮去了他左手腕上反复割开愈合的刀伤。他从那个尸体边上站起来,没有率先回答她的话,反倒是跟幽灵般出现在门外的奈落冷漠地吩咐了一句:“把这个处理掉。”
毁尸灭迹,对天照院奈落来说可是本行。
灯光微晃,少了一个尸体的室内又恢复了静稳的夜色。
“……你有什么爱好,我自然不会干涉。”八重斟酌着词句,“但以后要是传出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对于尸体有特殊的癖好——我不是说真的会有人这么传——但假如——假如有人活腻了传出这种谣言,对于组织,对于你个人的影响都不太好啊是不是。”
八重有点愁。如果对方兴致来了想逛窑子,她都能带对方逛。但现在这个发展,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愁。
真愁。
“你这三天去哪了。”虚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时,八重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挥挥手把他赶到一边去——没见她正在思考事情吗。
她回过神,不自觉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刚才说什么?”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虚眯了眯眼睛,声音里虚无的笑意如同笼罩湖泊的雾气透着一股寒意:“这可就有意思了,你难道不知道吗,距离原田政直的队伍遭到伏击已经过去三天了。”
八重眨眨眼睛,下意识地追问:“织田方面呢?”
“比起织田,更棘手的是足利家的小鬼。”虚瞥她一眼,“原田政直的队伍遭到伏击的同一日,足利联合幕臣向织田举兵,如今已被驱逐出京。”
声音一顿,他漠不关心地开口:“室町幕府,已经亡了。”
八重:“……亡了?”
上司都完蛋了你还在这里玩尸体???
虽然那个什么足利早就透露出不信任天照院奈落的迹象,还在举兵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把天照院奈落给落下了扔去给原田政直添堵,一看就是害怕奈落反扑反水反室町幕府反他光宗耀祖的大事业,但……但……诶他好像还真的没什么特别闪亮的优点,除了固执耐折腾这点。
……算了,亡了就亡了吧。反正都已经亡了,天照院奈落还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只能像个老父亲一样把对方原谅。
八重觉得她现在比较关心另一个问题。“所以说,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虚眼神凉凉地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好好好,我先说,”八重无奈地开口,“我去熊野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突然故地重游,我也不知道。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了,可我这不是立刻跑回来了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着说着就变成道歉般的口吻了。她又不欠他。
“以及……我看到了,”她移开视线,望着被油灯投在墙壁上的幢幢黑影。“那个人一生所有的记忆。”
虽然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了,透过那个年轻人的视角,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如同死亡的化身,猩红的眼睛寒冷得像是千年不化的坚冰。杀意森凉的刀刃划开胸膛时,如海水漫顶的恐惧汹涌而来,那个人的心智灵魂都已经被击垮了,所以她才能占据主导权。
「恶鬼」——熊野的村民曾如此称呼从死里复生的罪人之子。
如他们所愿,曾经只能任人宰割的“鬼”,如今已变成了比死亡本身还令人恐惧的存在。
被人类以恶鬼之名辱骂咒诅的少年,后来真的变成了他们最惧怕的模样。
八重抬起头来:“你呢?你之前是在拿自己的血做什么。”
灯芯将要燃尽,室内本就昏暗,此刻只剩下点着油灯的一角还微微亮着。虚微微侧过身来,左手腕处蜈蚣般狰狞的伤痕已经淡成了浅色的伤疤,愈合速度之快肉眼可见。
他看她半晌,微垂眼帘掩去了眼底血色的虚无,声音淡漠:“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仅此而已。”
对方似乎不想再对这件事有所提及,八重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眨眨眼睛,忽然转了个话题:“你房间的壁龛里摆着一个釉瓷花瓶,对不对。”
“虽然是赏赐之物,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但整天摆在那里,也有点浪费不是。”八重凑上前,就差没拉住虚的袖子,“这位同志,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请问你对花瓶里插花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排斥吗。”
“你问的问题没有意义。”虚冷着张脸。不过他整天戴着面具,就算没有冷着脸她估计也看不到……大概。
“也就是说你并不排斥,只是无感。”八重点点头,做出总结,“你看,这样吧,正巧你对这件事情没什么意见,我又特别希望能在那釉瓷瓶里插上几支花,不如在这件事上,就听我一回?”
虚没什么表情地盯她半晌。“你喜欢花?”猩红的瞳孔古井无波,沉如死水。“过不了几天那种东西就会枯萎,很快又化为尘土。”
“是啊,我喜欢花,”八重笑笑,“因为花谢了也能再开。”
以及,每天面对的都是黑白装束统一的奈落,再看下去她都要成为色盲了,要瞎了。
“不会很快化为尘土的虚大人,请问我能在你的房间里插上一枝花吗。”她第一次半是开玩笑半是正经地用上敬称。
“……”
“……”
“……随你。”
八重敢保证,第二天领命前去寻花的奈落内心一定是懵逼的。
虽然职业素养,以及对自己性命的敬重,注定了他不会在首领面前露出失态的诧异之色,但仅从对方回来后差点将花插到了瓶口外面这点来看,他的内心一定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间,那名奈落在带上门之前,最后看到的是虚从经书中抬起头来的动作。
八重开开心心地坐在壁龛前,欣赏名贵的釉瓷瓶中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芥子花。精致小巧的花瓣一簇一簇的结在一起,像是金黄的米粒。
——这是这个黑白的世界中,唯一属于她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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