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刚刚建立时,八重曾真诚地跟松阳建议过舞蹈课的开设。
跳舞不仅能强身健体、陶养情操、让学生培养正确的美意识,更重要的是——她东西都买好了。
白衣绯裤的巫女服自然不是寻常百姓能随便穿的东西,作为替代,她买了一匹绢制和服,抖开衣料时流动的暗纹可漂亮了,要的就是那种最不一样的烟火的感觉。
“老师的梦想,就是应该由弟子来继承啊!”八重曾慷慨激昂,自动忽略不论是虚还是松阳,从来都没人响应过她那一套的事实。
可惜的是,直到如今,她也没有遇到过会跟她说“教练,我想学跳舞”的可塑之才。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都处于狗都嫌的年纪,最是活泼好动唯恐天下不乱,整天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唯有在八重拎出房间里珍藏的那件和服时会陡然变得安静如鸡。
“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浮躁。”每每提起这个现状,八重总是长吁短叹,沧桑而沉痛的语气不出意外一定会引来学生们的吐槽。
明明松阳也整天顶着一张年轻的脸在那里说什么“想要逃课你还早了一百年呢”,“想要挑食不吃蔬菜你还早了一百年呢”,“想要熬夜你还早了一百年呢”,却不见得他被学生猛力吐槽。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待遇。
近日桂的到来令八重无比欣慰。
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好苗子是其一,对方家政万能这点则是其二。不论是洗衣做饭还是打扫清洁,哪怕是缝纫桂也样样精通,帮忙把私塾打理得井井有条。
基于过去经历,桂非常懂事独立。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几乎不需要人操心,学习完全自主,作息规律而自制,生活上也能自己照顾自己,还能帮八重的忙。
八重可劲夸他的时候,他还会特别不好意思。
在冷清无人的屋敷里居住惯了,每天一个人在围炉边吃饭,晚上一个人盖着被子入睡,现在突然换到闹哄哄跟个大家庭似的私塾里,这个孩子脸上的笑容变多了。
唯一比较倒霉的是和桂睡一个房间的银时和高杉,这两个人最近每天早上都顶着黑眼圈出现,罪魁祸首据说是桂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桂虽然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另外两人却是省心一词的反面。为了阻止两人干蠢事,桂最近已是不止一次被银时和高杉一起抓到受教育了。
碧空无云,田野间无风。蝉噪在树荫里喧嚣,夏日的骄阳下不见活动的影子。
今天私塾放假,时间难得宁静。这种炎热的天气使人只想摇着扇子午睡一觉,或是在檐下乘凉,取出水井里冰镇的瓜果,总之能不动就不动,一动少不了要冒一身汗。
悠闲地抱着双臂,八重在私塾门外靠着墙壁等,没等多久,木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三个眼熟的身影接连冒了出来,神色可疑鬼鬼祟祟,一看就是打算偷偷溜出去的。
见到笑眯眯等在门边的八重,现场被抓包的三人明显一僵,冷汗差点直接流了下来。
“招呼也不打一下,这么着急,”八重不急不缓地开口,“怎么,你们八百小标兵忙着奔北坡啊。”
“……我都说了我们不应该溜出来的。”桂压低声音,显然是努力劝说过两人但都失败了。
银时叹了口气:“溜都已经溜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首领,这种时候不要怂,是个男子汉就承认你错了。”
“这种时候不要叫我首领!你自己的锅你自己背,别乱甩。”
“为什么突然就变成阿银的锅了啊喂喂喂。明明是高杉君的错好吗,对吧高杉君?”银时果断转过头看向高杉,“首领都发话了,你自己的锅你自己背。”
无视身边的两个智障,高杉目光笔直地看着八重:“你是来阻止我们的吗?”
八重一扬眉:“谁说我是来抓你们回去的?”
“……难道不是吗?”桂忍不住发出疑问。
“我阻止你们,你们就不会去打架了?”八重露出惊讶的神色,“既然阻止无用,这种大热天的,我为什么要浪费力气去尝试。”
“……”说的好有道理他们居然无言以对。
“我等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八重微微弯身,非常认真地伸手按住银时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记得给松下村塾长脸,打架别输了,让那帮小兔崽子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银时的嘴角抽了抽:“……这种大热天的,你关注的重点果然是这个啊喂——”
高杉回过神来,嘴角微微一翘:“这点不用你多说。”
八重很欣慰:“就喜欢你这用鼻孔看人简直能气死对方的傲气劲,争气。”
目送三人离开之前,八重挥了挥手:“好好打架啊,输了别回来。”
即使走远了,她也仿佛能听到三人憋在心底的吐槽。
“你就这么放他们三个走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八重微微侧头,松阳抄着手来到她身边,望着银时三人离开的方向露出无奈的神色。
“这不挺好的吗,银时终于有了能一起去打架的朋友,多棒,我都为他开心。”她一手搭凉棚,世界明亮得晃眼,不论是田埂边的野花还是映着阳光的水田,到处都洋溢着夏天独有的味道。
“八重,我觉得你对朋友的定义似乎有什么误解。”
她回过头,微微笑道:“你现在去的话明明来得及将他们逮回来。再说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友谊,不就是一起打架生事一起背锅受罚吗。”
松阳也露出微笑:“回来再惩罚也来得及。现在阻止,他们心中不服气,到时候还是会再犯。”
两个人回到私塾,特意在井里冰镇过的瓜果再不吃就迟了。
八重漫不经心地提道:“我前几日在城下町的时候听说了,高杉似乎将讲武馆传私塾坏话的学生狠狠揍了一顿。如今高杉被逐出家门之事人尽皆知,那些和他有仇的学生,似乎很想借此机会和他好好算一下账。”
“我原本只打算逮一个的,”八重耸耸肩,“谁知道一逮就是三个。”
*
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夕阳西下,广阔的天际被霞光染得波澜壮阔。燕鸟归巢,夏虫在丛间细细歌唱,傍晚的风温柔而宁静,拂去了白天的燥热,带动檐下的风铃清脆作响。
八重正捧着茶杯休憩,松阳在翻阅书卷,廊上忽然响起蹬蹬的脚步声,一个学生有些慌张地闯了进来,大声喊着不好啦不好啦,银时高杉和桂君出去打架带着一身伤回来了。
留在私塾里的学生都很紧张。
“什么?” 八重做出吃惊的样子,也很紧张:“谁赢了?”
松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不知道。”那个学生犹豫了一下,“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输了。”
得胜归来的三人组衣服破了,脸颊脏了,但那都是勋章。他们昂首挺胸如凯旋的将军,然后看到站在门前笑如春风的松阳,瞬间就蔫了。
站在松阳后面,八重偷偷比了个干得好的手势,但三人只是看着松阳笑意盈盈的表情,冷汗就刷的一下流下来了。
“银时,晋助,小太郎。”松阳每点一个名字,那个人就要抖一下。
他笑眯眯地道:“我要说什么,想必你们心里都很清楚。能够替朋友出头固然令人欣慰,但为了私人感情动武,让私塾的大家担心,擅自溜出去打架你们还早了一百年呢。”
被笼罩在松阳的阴影下,三人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松阳伸出手,随着三声脆响,尘土飞扬,三人被齐齐送进了地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
“那么,在晚餐之前,还请你们三个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八重那天精心下厨做了一堆菜,味增汤用新鲜的鲣鱼和昆布熬,凉菜用芝麻醋拌,米饭用出汁煮过后放了些淡盐的毛豆,嚼起来美味爽口。
脸颊上贴着膏药,吃饭的时候三人明显老实了很多,喝汤的时候都不哧溜哧溜响,银时倒是毫不客气地吃了很多点心。
当晚的睡前故事是浦岛太郎的传说。
外面的夜色已经深了,静悄悄的连零星犬吠也听不见。学生们坐在铺好的床被上,八重和往常一样,在房间的角落里点了灯。
故事的开头永远都是很久很久以前。
名字叫做浦岛太郎的渔夫有一天救了被孩子们逮住的小海龟,小海龟为了报恩,驮着太郎游去了海底的龙宫城,那里金碧辉煌,珊瑚群五光十色,龙宫城美丽的神女向浦岛太郎致谢,邀请他在龙宫城多留几日。
浦岛太郎被海底的世界迷住了,在龙宫城度过的日子就跟梦境一样,但他心里牵挂着家中的母亲,住了几天后还是决定回到地面上的世界。
离开的时候,龙宫城的神女给了浦岛太郎一个玉盒,叮嘱他万万不可打开。待浦岛太郎回到人类的世界,他发现他的家不见了,他的母亲、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浦岛太郎于是打开了神女给他的玉盒,一大股白烟冒了出来,只是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原来,在浦岛太郎留在龙宫城的那几日,地上已经过了几百年。
讲完故事,按照惯例是学生们自由提问的环节。大家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觉得浦岛太郎很可怜,有人觉得他不该打开神女给他的玉盒,有人认为既然是不应该被打开的东西,神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玉盒给他,神女一定是个腹黑。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大家都讨论得更起劲了,例如人间和龙宫城的时间明明不一样,神女为什么偏偏要挽留浦岛太郎呢?救了小海龟,却落得这个下场,还不如当初不救。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那只小海龟是来碰瓷的。
高杉一向是不屑于参与这种讨论的,他能够老老实实听睡前故事就不错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沉吟片刻后,忽然开口指出:“你总是讲这样的故事。”
“?”八重眨眨眼睛:“你指的是什么?”
“你昨天讲的是竹取物语,不属于这世界的辉夜姬最后回到了月之都。不管是浦岛太郎还是辉夜姬,他们身上都有某种特质。”高杉看着她,碧绿的眼眸微眯。
“哦?晋助今天突然变得话多起来了。”八重的表情不变,声音中似是流露出了点鼓励,“然后呢?”
银时一如既往坐在角落里抱着他的刀。
“他们最后都成了不属于这世间的人。”高杉的声音顿了顿, “他们身上流逝的时间和周围的人是不同的。”
他看到八重似是笑了起来,但接着她便垂下了眼帘,将手中的故事书一合。
“哎呀,一不小心就到睡觉的时间了,我们明天继续。”
“诶?这么快就到时间了?”学生们嘟囔起来,恋恋不舍地钻入被窝。
“小孩子可不能熬夜,要不然会长不高的。”八重摸了摸勘太的脑袋。
“晚安。”
“晚安。”黑暗中传来大家的声音。
熄了灯,夜晚的走廊上极静。
八重轻轻地拉上和室的隔扇,转过身,没有月光,黑暗如放大的影子,松阳就那么安静站在那里,没有眯眼笑的时候,如果不是那双温和的松绿眼眸,她会错以为自己见到了虚。
“……八重。”
“抱歉,”她说,“你我都知道,总有一天要说的。”
“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
顿了顿,八重做出晃着酒盏的手势:“那,要不要喝一杯?我温了点酒。”
沉默片刻,松阳的嘴角轻轻弯了起来:“就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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