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有种说法,叫做鸦群聚集即为雨。
早上若是听见乌鸦鸣叫,当天也一定会下雨。
火辣辣的太阳不见踪影,夏季湛蓝的晴空被云层遮蔽,风中传来湿润的气息,庭院中葱茏的树影摇曳着发出窸窣的声音,似是在期待即将降下的雨露。
桂端着刚熬好的汤药穿过外廊,抬眼就看到了站在树荫底下的八重。
她扬着头,微微往前伸出手,仿佛要接住树上的某个人。
“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要不要进到屋子里来?”
沿着她的视线,桂往上一看,没有在树枝间发现任何人影。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悄无声息地停在枝头,几乎和阴影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八重站在那里,他都不会注意到那只乌鸦的存在。
“被淋湿会很麻烦对吧,”八重以循循善诱的语气继续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私塾周边打转,但如果是大雨的话,和银时那个笨蛋一样感冒就糟糕了。”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桂转过头,发现高杉不知何时来到了走廊上,
“被淋坏了脑袋的人是你吧,”他朝八重道,“哪有正常人会试着跟乌鸦沟通。”
仿佛被惊动到了,那只乌鸦一展翅膀,扑簌簌地离开枝头飞走了。
八重遗憾地放下手:“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可爱啊,晋助。丧失想象力的年轻人和干巴巴的咸鱼有什么区别。”
她回到走廊上,无视高杉脸上写满的“谁想让你夸我可爱了啊混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乌鸦这种记仇的生物惹不得,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旁边的桂倒是很认真地问了一句:“八重很在意那只乌鸦?”
这句话让八重看了桂一眼。
高杉这时拍掉了她的手,于是她很自然地转移了阵地,转而摸起了桂的小脑袋——长得比私塾的学生都要高这点就是好,小脑袋瓜子随便摸——八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你没注意到吗?这只乌鸦和前几天私塾上课时停在竹篱上的乌鸦是同一只啊。”
“乌鸦不都长得一样吗?”高杉斜睨她一眼。
“这可真是失礼的说法,”八重吃惊地微微睁大眼睛,“在你看来,私塾的大家难道都长了一个样子吗?”
“……人和乌鸦怎么可能一样。”
八重耸耸肩:“在天人看来,地球人说不定也都长得一样呢。”
来到和室门外,三人都放轻了声音。
拉开纸门,松阳正在给银时换毛巾。他将木盆中的毛巾拧干,放到银时滚烫的额头上,又以手背碰了碰银时脸颊的温度,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月色下淙淙的清溪,音色温柔而和缓:“好点了吗?”
从昨夜起银时就发起了烧,但白天还是跟没事人一样的继续上课,如果不是在剑道课时露出了端倪,他估计能一直这么若无其事地装下去。
银时没什么精神地躺在被子底下,连卷翘的银发都似是蔫下来了。他的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倒是很好地掩盖了他脸颊此刻涌上的血色。
八重在银时的身边坐下来,她抬头看向松阳:“银时还在烧吗?”
“只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搞不懂你们在紧张什么。”高杉的语气有些别扭,在剑道课上从银时手中赢到了一本的人就是他,还是击面赢来的一本。虽然两人当时都戴着护具,但那“啪”的一声说不痛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高杉的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下来:“不是说笨蛋都不会感冒吗?”
能从这句话里听出关心,这是松下村塾的大家共同的本事。
“会生病说明银时并不是笨蛋。”桂很认真地指出这点,他将托着汤药的方盘放下来,松阳笑着和他道了一声谢。
银时看了一眼黑糊糊的药汁,表情明显有些紧张起来。
八重的声音很严肃:“就算是风热感冒,以前也是会死人的。喝吧,银时,大不了一口闷。”
“……一口闷你以为是酒吗。”银时抽了抽嘴角。
松阳以汤匙舀了舀黑漆漆的药汁:“有金平糖吗?”
八重早有准备地掏出一小包纸袋。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视线齐齐落到银时身上。
银时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捏紧被子:“你……你们要做什么?这点小烧阿银好得很快的,真的,才不需要喝药。”
“小太郎,”松阳微微一笑,“帮我按住他一下。”
高杉嘴角一勾:“需要我也来帮忙吗,老师?”
“不用了不用了,阿银我自己来!我自己喝还不行吗?!”
苦到让人舌根发涩的汤药喝下去后仿佛还隐隐残留在口中,银时耷拉着眼皮,生无可恋地躺在被窝里,机械地咀嚼着八重给他的金平糖。
松阳有些好笑地摸了银时的脑袋,这才起身披上羽织,离开前回头又看了八重一眼:“银时就先拜托你了。”
八重笑道:“别忘了带上雨伞。”
松下村塾位于荻城郊外的松本村,和武家屋敷聚集的城下町隔着两三里的距离。
藩府的周布政之介大人前不久派人给松下村塾送来了请帖,邀松阳和他见上一面,目前身份只是一介浪人的松阳自然不好推辞。
酝酿已久的大雨在松阳离开后终于倾盆而下。
细密的雨声串起了遥远的天空与大地,半透明的银丝织成了如烟似雾的雨幕。
雨水如珠玉碎溅,整个世界被喧嚣的雨声笼罩,八重望着窗外朦胧的烟雨,正想感叹一下这及时雨冲褪了夏日的燥热,忽的一下想起院子中晾晒的衣物被单还没收。
……糟糕。
她从廊上跑到雨中,发现庭院中已经有人在那里抢救了。
“你先回去,别淋雨,这里交给我。”
名字唤作秋音的女孩子抬起头,柔顺的发梢已经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她抱着怀里抢救下来的衣物,没有松手。
“我能行。”她笑了一下,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最后一床被单蔫蔫地挂在晒衣的竹架上,秋音伸出手,动作干脆地将被单一抽……没抽动。
她用上了点力气,再次抓着被单一扯,来自对面的力道将被单扯了回去。
脸颊微微一红,女孩子像是动真格了,攥紧被雨水淋湿的被单用尽全力往这边一掀,白晃晃的被单从竹架上落了下来,露出桂站在对面一脸惊讶的身影。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啊啊啊啊。”秋音忍不住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桂满脸疑惑,他怀里也抱着收下来的衣物被单。
八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捂住脸:“你们两个都快进屋,厨房里还有姜汤,感冒了就不好了,这里交给我。拜托。”
下雨了要收衣服这种常识,她居然完全忘了。
进屋后,洗完澡换上干净的和服,八重去厨房再煮了些姜汤,又熬了一小锅易消化的小米粥,添了点淡口酱油调味,最后撒上一圈葱花。
屋外雨声喧嚣,衬得和室内愈发静谧,她端着粥走进房间,发现本该睡着的银时正侧头望着窗外浓郁弥漫的水色。下雨的时候屋内光线黯淡,壁龛里点了一盏灯,他逆着光的赤色眼瞳看起来沉沉的。
“你没睡?”八重将粥端到银时触手可及的地方。
银时没出声,她也没想要得到回复。
她在边上坐下来,和银时一起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
长州夏季的雨来势汹汹畅快淋漓,充满饱涨的生命力——就和熊野一样。
八重喜欢雨,因为雨水总是会带来变化。
雨中的世界和平时是不一样的。
“你在担心松阳吗?”她微微侧头。
红色的眼眸动了动,银时收回视线:“……你没有吗?”
“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八重眨了眨眼睛,“那些人想要拿松阳怎么样还早了五百年。”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再说了,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私塾,教书先生是来历不明的浪人,藩府想要驱逐的话完全不用多此一举,将人请去喝茶谈话。”
会大费周章来抓捕松阳的,只能是天照院奈落方面的人。不过,这是不需要透露给私塾学生的信息,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如此。
就松阳流露出来的意思,他似乎不想让松下村塾和自己的过去有任何牵扯。
若是要说什么,那也是属于松阳的决定,不是她的。
顿了顿,八重继续道:“邀请松阳去喝茶的是担任藩府政务役笔头的周布政之介大人,他现在是藩主面前的大红人,主要负责推动藩政改革。简单点来说,他是个想要改变现状的人。”
见银时不吭声,她笑了笑:“你上次半夜跑出去冲突了藩府的官吏,要出事的话早就出事了,不必等到现在。松阳这次被召和你没关系,别把自己的影响想得太重了。”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发生了不幸,他人的灾厄也不是你的错,银时。”
他早就不是在战场上游荡的食尸鬼了。
“……你倒是很冷静。”半晌,银时才闷闷地开口。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厚重的雨幕逐渐淡去,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窗上发出清脆的音色。
“听我说,银时,”八重垂下眼帘,“只要你不出事,松阳就不会出事。”
银时终于瞥她一眼:“你今天正常得令人有些心慌。”
“因为你现在是病患啊,我也是有期间限定的善良这种东西的,”八重笑眯眯道,“金时。”
“……金时是谁啊。完全不认识啊那种家伙。至少给我把别人的名字念对啊!”
“你还真是喜欢松阳给你取的名字呢,金时君,不试试以‘阿金’自称吗?”
银时有气无力地躺在枕头上,显然是已经放弃了。他忽然对于自己是否能在八重的照料下康复这件事情不确定起来。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有照顾过其他生物的经验吗?”
八重认真思考了一下:“樱花算吗?在我的看护下,那株樱花可是好好地开了一百年呢。”
“……后来呢?”银时耷拉着眼皮,“一百年后发生了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八重的声音顿了顿。
“发生了一场意外,被火烧了。”
“……”
银时很认真地沉默了片刻:“我可以拜托假发来照顾我吗?我还想活久一点,真的。”
八重露出慈祥的微笑:“说啥呢你这个傻孩子,我怎么会害你呢。”
银时:“……”救命。
……
雨停后,和八重拌嘴拌累了的银时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松阳急匆匆地从城下町赶回来,沾着湿润雨气的羽织都没来得及换,他拉开隔扇,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正朝着他比手势示意他安静点的八重。
和室内的灯光很柔和,脸上的潮红已褪去不少,银时闭着眼睛睡得正熟,被子掖到下巴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有小孩子的乖巧感,乱蓬蓬的卷毛看着就让人很想揉一揉。
“你推掉了?”八重从床边站起来,给松阳让出位置。
“推了。”松阳以手背试了试银时额头的温度,确定不烫了,这才放下心来,“我只是一介教书先生,担当不起周布政之介大人给予我的重任。”
她轻声笑出来:“你这是还没缓过劲来吗,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没有立刻回答,松阳只是注视着沉睡中的银时,眼底沉淀着他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柔和神色,软得仿佛能在灯光中融化开来。
“不用担心,”八重的声音轻轻的,“这个孩子就算一个人,也曾在那种环境中拼尽全力活下来了 。”她开玩笑地道:“仅从求生欲这一点来说,他说不定会活得比我们两个都长呢。”
将和室留给银时和松阳两人,八重退出房间,带上门。
先前被雨水打湿的不止是晾在外面的被单衣物,还有松阳房间窗旁的书架。
她将木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拿下来,“能让我也一起来帮忙吗?”八重转过头,发现秋音正站在那里。
女孩子就是贴心。
八重很感动。
“谢谢。”
有了另一个人的帮忙,八重很快就将被雨水沾湿的书籍挑了出来,摊开来晾干。
至于那些没有被打湿的书本,她整理好之后就放回了书架上。
松阳的藏书很杂,从基础的和歌集到生僻的兰学读物都有。
不过,《源氏物语》和《伊势物语》都是她强行塞的。
八重抬手将一本镰仓时期的《吾妻镜》放回架上,背后忽然传来秋音略带犹豫的声音:“……八重?”
“怎么了?”她回过头,发现秋音拿在手中的是一个课本,绿色的封面,松阳亲手写上去的标题,和松下村塾学生人手一册的课本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学生署名的地方一片空白,崭新的书页也没有做过笔记的痕迹。
“……这是?”
私塾里并没有学生丢过课本。
秋音看到八重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原来一直都被松阳放在这里啊,”她笑起来。
八重动作轻轻地将那个无人署名的课本放回书架上:“这是一个粗心的学生落在这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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