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祭祀之火在搭起的祭坛上熊熊燃烧起来。
神社的神官鬓染白霜,戴着高高的乌帽,身着白色的净衣。他站在被火光吞噬的祭台前,将护摩木牌投入蹿腾而起的火焰之中,面对滚滚热浪的神色平静而虔诚,专心念着祷词,向神明感谢这一年的丰收。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农闲时举行祭祀庆典的季节。
璀璨而盛烈的夏季仿佛忽然一天就结束了,群山抖落生机盎然的绿,独属于深秋的色彩铺天盖地而来,人们还未注意到时就已染红了荻城郊外的枫林。
听说村里要举办火焚祭时,八重很兴奋,因为在火焚祭之后能烤蜜柑。
传统的做法是在余烬上烤橘子,因此她还自带了蜜柑,特意用手帕包好揣在怀里。
吞掉木牌之后,祭坛上的火势更加磅礴,滚滚烟雾升向天际,如同地上子民的祈祷。周围的人不可抑制地发出惊呼赞叹,八重专注地盯着旺盛而猛烈的祭火,只希望它快点烧干净。
同样的法事观看了几百次,她还是对之后烤橘子的环节比较感兴趣。
“老师老师,”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八重暂时收回视线,看到勘太正拉着松阳的袖子,脸上满是好奇,“大家为什么要焚火?”
松阳微微低头,声音温和地回答:“焚火是为了庆祝丰收,同时也祈求大家今年幸福安康,避免遭遇火灾。”
对这个答案仍是不太满意,勘太依然仰着头,脸上透着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若是要解释得详细点的话,”松阳的声音顿了顿,“从以前起,火就被人们视为神圣的象征。火焰能驱逐黑暗,祛病消灾,还能净化不洁之物。”
祭坛上的篝火愈燃愈旺,继续升温,赤红的火焰如同膨胀一般在风中烈烈舞动。
“不洁是什么意思?”
滚烫的火焰模糊了周围的空气,燃烧的火光映在眼中,无声地灼烧着往事。
松阳摸摸勘太的脑袋,轻轻一笑: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和生相对的死亡,即是不洁。”
熊熊火焰终于小了下去,直至归于安静的灰烬。村里的小孩子等待已久,都欢呼着跑上去,在焚烧过护摩木牌的余烬中烤起橘子来。
蜜柑的果皮慢慢烧得焦黑,见时候差不多了,八重用树枝将蜜柑从滚烫的余烬中扒拉了出来。
秋天天气凉,今天更是出奇得如此。在寒冷的时节里,黄澄澄的果肉被烤得暖烘烘的,甘甜的气味愈发浓郁。
“喏,给。”
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结成微白的雾,八重将温暖的蜜柑一半放到松阳手里,微微弯起杏色的眼睛:“吃了这个,来年就不会感冒了。”
对于松阳会不会感冒这件事,两人自然是心知肚明。
轻声笑起来,松阳收下她的小礼物:“那真是谢谢你了,八重。”
神社这边举行完火焚祭,佛寺那边还有能剧的表演。
松阳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在神社这边烤完了橘子,接下来便赶往寺院那边的场子。
周围的村民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一路上呼啦啦地成群结队。
抵达佛寺时,柏木的能舞台边围起了一圈人,八重在前面开路,拼荆斩棘替松下村塾的大家争取到最佳的观赏席。
表演开始前,人声已经热闹起来,期待的情绪在空气中沿着看不见的轨迹弥漫发酵,人们摩肩接踵,到处都是嗡嗡的说话声。
银时在寒冷的天气中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似是不太习惯这种被人群包围在中间的感觉。
人们都沉浸在表演前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他醒目的银发和红色的眼睛。
“银时,”松阳忽然带着笑意开口,“你的围巾歪了。”
银时垂着眼皮低下头,发现松阳出门前替他围好的围巾果然歪到了一边,估计是挤过人群的时候造成的。
没来得及啧上一声,松阳已经自然地蹲下来,帮他将围巾围了回去。宽大而暖和的的织物被仔细地盖到下巴处,露出银时被寒气冻得略微有些发红的鼻尖。
“偶尔也多注意点自己的事情啊,银时。”直起身来之前,松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银时乱蓬蓬的卷发,“要是又感冒就糟糕了。”
“……啰嗦,阿银才不是那么容易感冒的人。”银时回过神,微微移开视线,透过围巾传来的声音有些闷。
八重拍拍高杉的肩膀:“看到了吗?这种时候,你就应该嘲笑回去,‘哇,你难不成在脸红吗。’这样你就和银时扯平了。”
高杉:“……几个月前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别说是几个月前了,几百年前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包括你们老师的黑历史。”八重摆出严肃的表情。
像她这样的存在有一个好处,真话可以放心地随便说,因为没人会信。
噎了一下,高杉声音明显带着嫌弃:“把你的手拿开。”
“怎么,需要我把你的围巾弄乱吗?”八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让松阳帮你重新围上去?”
旁边的桂看着自己的围巾露出陷入沉思的神色,似是在严肃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秋音:“不,你就不要跟着掺和了,桂君。”
鼓点和笛声响起,周围的声音骤然小了下去。
身着华丽唐织的主役登上舞台,雪一般白的能面绘着一张年轻女性的面孔,微启的红唇,细长的眼,淡扫的眉毛点得高高的,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平安京时代的风格。
佛寺中红枫燃烧得正盛烈,密密匝匝地掩映在能舞台的两侧。
顺应深秋的时节,此次演出的剧目是相当经典的《红叶狩》,讲述了平安时期的武将——平惟茂在信浓国遇到户隐山的女鬼,并将其斩于刀下的退鬼物语。
初登场时,真身为女鬼的主役伪装成带着女眷赏枫的贵族之女,邀请在山中猎鹿平惟茂加入她们的行列。被众女鬼灌醉之后,平惟茂沉沉地陷入睡眠,在梦中见到了被八幡神派来帮助他度过劫难的神明。
神明将女鬼的真实身份和意图告知平惟茂,又赐予了他一把斩鬼的神剑。平惟茂从梦中醒来之后,户隐山的女鬼在他眼前显出真身。经过一番苦战,平惟茂凭着精妙的武艺和八幡神的帮助,成功退治了了女鬼,故事到此结束。
八重看过这个能剧很多次,但像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台下观看还是头一次。
服装华丽繁重,台词悠长冗杂,能剧的节奏极其缓慢,搭配着背景里悠长古怪的音乐,给予人一种演员们都在诵念祷词的感觉,充满了古老而沉重的仪式感。
一开始的新奇感褪去之后,私塾的学生便有些失了兴趣,高杉倒是一直看得目不转睛。之前烤橘子时他懒得掺和这种“幼稚”的活动,面对小孩子绝对不会喜欢也不懂得欣赏的传统能剧,他反倒来了兴致。
故事终于进入高潮,户隐山的女鬼再次现身时,不复初登场的高雅端庄,换上了象征恶鬼的可怖面具,眼若铜铃,獠牙尖锐,咧着血盆大口。
这是梦幻能常见的套路。主役大多为被困于世的亡灵恶鬼,配角经常担任倾听者或替其解脱执念的完成者,初次登场时主役往往会掩盖自己的真身,在后半段才显出真实面貌,作为能剧核心的面具则是直接表现出这种身份转换的形式。
平惟茂和恶鬼缠斗时,兴致缺缺的学生们终于精神起来,在台下小声地惊呼。
直至演出落下帷幕,周围的人也仍沉浸在最后精彩的对决中,对平惟茂大人的勇武赞不绝口,仿佛亲眼见识到了千年前平惟茂大人的身姿。
“看招吧,你这恶鬼!”能剧散场之后,私塾的学生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不过,谁都愿意当武艺高强的平惟茂,没有人愿意扮演户隐山样貌可怖的女鬼。
小小的平惟茂大人很多,可惜缺了能让他们展现英姿的敌人。
学生们互相推搡起来。
“你是女鬼。”
“不,你是。”
“你才是。”
“你全家都是。”
“那你祖上十八代都是。”
“你就先当当鬼嘛,到时候再换回来不就行了。”
“说得好听,要起头的话你怎么不自己来,你这恶鬼。”
银时默不作声地缀在队伍末尾。
八重清清嗓子,大声道:“那么,就让我户隐山的女鬼成为你平惟茂的对手吧!”她扫了一眼周围:“由谁先来?你们要一起上也是可以的。”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当鬼了。
于是学生们都怂了。
松阳笑了笑,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接下来还有其他的活动呢,大家不要伤了和气。”
桂一直在回味《红叶狩》的剧情,他微微开口:“老师?”
“怎么了?”
“斩杀恶鬼的,为什么不是八幡神呢?既然能赐予平惟茂神剑,就说明八幡神也有退鬼的能力不是吗?”他问得认真,银时也一起看了过来。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小太郎。”松阳笑着眯起眼睛,完全掩去了眼中的神色。他轻快道:“因为能斩杀恶鬼的,只有人类啊。”
金黄的杏林和火红的枫树,深秋的色彩总是如此浓烈而艳丽,仿佛想在寒冬到来之前不留余力地燃尽最后一丝生命。落叶铺满了青石古道,时间和空间都变得幽远而宁静,染上了这个季节特有的侘寂之美。
一整天都是庆典,松阳和八重将学生们送到了祭典会场之后回到了古朴的佛寺。
八重一直都想尝一尝佛寺的怀石料理,寺院本来就提供让旅人留宿的服务,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寺院里预定了位置。
今天本来想先逛一会儿庭院,她看了看松阳的脸色,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今天看起来有些累,没事吧?”
学生都不在场,松阳也没必要继续老师的角色,他揉了揉眉心:“抱歉,昨天可能睡晚了。”
没有问他晚睡的原因,八重看了他一会儿:“要不,你先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
“抱歉。”松阳又说了一次。
这个时节的庭院最是美丽,八重一个人沿着寺院曲折的回廊慢慢走。
古老的池塘如同平滑的镜面,映着燃烧的红枫,拱桥掩映在深秋层层叠叠的色彩之中,地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落叶,已经零落的和仍开在枝头的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对比。
秋冬天黑得早,她在庭院里逛完一圈,不知不觉就到了夕阳西下的傍晚。
苍穹的尽头被暮色映得瑰丽而壮阔,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燃烧起来。黑暗和光明的界限分明起来,稀薄的斜阳被拖得长长的,无声地落在火红的枫林中有种衰败颓废的美感,愈发衬托出空气中的凉意。
身后的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八重转过身时,差点直接撞进对方怀里。
世界上的声音倏然消失了,莫名其妙的凉意忽然窜上脊梁,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松阳?
她抬起头。
不对。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那张脸露出冰冷的表情了,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红色。
夕阳没入地平线,只剩一丝赤红嵌在遥遥的尽头,黑暗如水从天际倾倒而下。
“……虚?”她敛起笑意,往后站直身体,凝视着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格,仿佛要透过那张戴着虚假笑意的脸直直望到对方灵魂的最深处。
不是最喜好杀戮的初代目,也不是最狡诈诡谲的九代目,对方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充满冰冷逼仄的压迫感。
八重:“……现在不是你出现的时间。”
“这可真是有趣的说法,”那个人格低沉地笑起来,声音和松阳的温柔截然不同,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你难不成想说,还有只属于松阳的时间吗。”
八重忽然意识到心底强烈的违和感自何而来——她没有在其他人格身上见过那种洞悉一切高高在上的态度。
“……你是谁?”
她的语气终于冷下来:“……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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