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结束了。
热浪逐渐褪去,带着初秋凉意的微风从远方穿过稻田而来,草叶不再如同盛夏时那般碧绿柔软,迎风摇曳时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金灿灿的阳光失去烫人的温度,从树梢间落下来时,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鱼类有喜欢聚集在阴影底下的习性。山涧幽凉的树荫下,若是凝神细看,常常能发现隐蔽得很好的鲇鱼。
“待在水里不要动,等鱼群习惯了你的存在,再一鼓作气将它抓上来。记住了,诀窍是要抓鱼鳃,刷的一下把鱼拎出水面,要的就是那种出其不意的感觉。”
八重憋着笑,认真地在岸上指导。
私塾的后山是学生们的秘密基地,虽然常常被大人们吓唬要对山脉的神灵心怀敬畏,不听话的小孩子会在夜间被下山的野兽掳去,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玩心一旦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时值私塾放学的午后,天气晴好,冰凉清澈的水流冲刷着遍布白石的浅滩,一棵歪脖子树盘根错节地生长在巨大岩石的缝隙中,沉甸甸地垂下茂密的树荫。
八重晃着腿坐在被树荫遮蔽的岩石上,对学生们的抓鱼行动做技术性的指导,顺便给他们加油打气——“今晚的烤鱼宴就靠你们了。”
银时是个水性不好的旱鸭子,而且还是特别懒的旱鸭子,和从来没下水摸过鱼少爷出身的高杉一起待在岸上。
两个人负责生火,不过到目前为止,抓鱼组没抓到鱼,生火组也没生起火来,架倒是吵得格外欢。
银时嘲笑高杉连简单的打火石都不会用,高杉讥讽银时只会在岸上逞威风根本不敢下水,两个人吵吵嚷嚷谁都不服谁,就差没有互相揪着衣领在地上打起滚来。
“……不用把两人拉开吗?”秋音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跑了过来。
“嘘,小声点。” 八重从衣兜里掏出包好的瓜子,往她的手心里分了一点,“这种时候去劝架就没有好戏看了。”
果断选择了看戏啊喂喂喂!
秋音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捧瓜子,露出吐槽的神色。
“噗哈——”
水声哗然,一个身影忽然破开水面,晶莹的水珠沿着轻甩的乌发四散飞溅,在银时和高杉宛若活见鬼的注视下,桂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鲇鱼从水中冒了出来。
那一声魔性十足的“噗哈——”仿佛依然在耳边回响,桂一抹脸上的水珠,拎着还在垂死扑腾的鲇鱼,难掩兴奋地走向岸边。
“我抓到了——!快看啊,银时,我们今晚的晚餐有着落了!”
旁人若是看到这一幕,估计要感叹:多俊秀的一小伙儿啊,可惜是个脑残。
面对桂闪闪发亮的眼神,银时和高杉做了同一个动作。
两个人齐齐撇头,选择了无视眼前人。
“……那家伙是鲁滨逊吗。”秋音抱臂而站,和八重一起隔岸看戏。
仿佛听到了这边的谈话,桂倏然回头:“不是鲁滨逊,是桂!”
“……”
就在这时,河边忽然传来哗然的声响,周围的声音倏然一止,不知是谁惊慌地喊了起来:“不好!和树摔到水里去了!”
本来怕水的银时反应最快,比桂先一步冲下了河滩。
冰凉的河水覆没过腰,八重将名字叫作和树的学生从水中救起来,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子明显是吓坏了,一边咳嗽一边哆嗦,无意识地扒着她的怀抱紧紧不肯放手。
“没事了,没事了。”八重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稍一抬眼帘,就看到了已经一脚迈到水里的银时。
被惊起的涟漪散开淡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见人已经被救起来了,银时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跟没事人一样,懒懒散散地趿着被河水打湿的木屐回到了河滩上。
不小心落了水,和树的衣服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
天气虽还没有入秋,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时间久了被风一吹,难免不会着凉。
八重脱下自己的羽织罩到和树的肩头,大家担心地站在周围。
“抱歉,我先带和树回去一趟换衣服。”
声音一顿,她看向银时:“我不在的时候,就麻烦你了,银时。”
放任一群未成年在山中玩耍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她今天本来是监护人,事发突然,她不得不暂时离职。
如果在这里的是松阳,他也会安心地将守护大家的责任交给银时。
山涧的水声逐渐远去,属于群山的静谧围拢过来,夏虫在这个时节已经微弱到差不多消失不见了,星星散散地隐藏在茂盛的灌木间。
斑驳的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落了一地光影,八重牵着和树的手,走在回私塾的路上。
初秋在微微卷曲泛黄的叶片中探出头来,松针苔藓柔软厚重地铺在地面上,八重有几次看到了隐藏在树后的野鹿,那些山间的生灵略带好奇地看着路过的人类,静止不动的身影仿佛定格在了悠久的时光之中,只有毛茸茸的耳朵会偶尔转动。
风声吹过,树叶沙沙飘落。
和树牵着她的手,一直低着头,小孩子特有的沮丧情绪遮都遮不住,仿佛下一刻一瘪嘴就能哭出来。
八重耐心地等着他先开口。
“……八重,”抓着自己手指的力道稍微紧了紧,和树的声音低低的,“我今天是不是很丢脸。”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我掉到河里去了,”和树吸了一下鼻子,“只有我掉到河里去了。”
个子矮小不擅长运动,走路也能平地摔,和树在松下村塾的学生中一直都是比较不起眼的那一个。
“这没什么,银时还怕鬼呢,高杉还会对着松阳脸红呢,桂这个看起来挺聪明的一旦遇到肉球智商立刻就下线了,大家各有各的弱点。”八重摸摸和树的小脑袋,“人活在世上啊,不出点糗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活过。”
肩上披着她的羽织,那个小小的孩子与其说是穿着她的衣服,更像是被宽大的衣服裹了起来。
被衣服裹着的孩子抽抽搭搭地牵着她的手,忍耐许久的声音哭得一颤一颤的:
“可是我不像银时君和高杉君那样擅长剑道,也不像桂君一般聪明,我功课一般,性格也不有趣,还特别容易丢人。”
八重发现事情好像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一些。
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略带腼腆的孩子,内心里其实一直都很自卑。
“我和大家不一样,我没有特色也没有特长,我什么都不是。”
就连哭泣的时候,和树也是抿着嘴巴小声地哭。
“……和树,”八重停下脚步,“和树,你听我说,”
她等到那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下去了,才继续道:“你有听说过享保年间的大饥丨荒吗?”
完全不知道她问的这是哪一出,和树红着眼圈摇了摇头。
“那大概是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大饥丨荒,那一年天候异常,气温极低,濑户内海地区严重歉收,收成只达到了原本的十分之二。这场大饥丨荒饿死了很多人,灾情也发展到了你现在居住的村子,但还是有人在饥寒交迫中坚强地活下来了。”
“前不久松阳在课上跟你们讲了结束战国乱世的关原之战,但你知道战国总共持续了多少年吗?”
迟疑片刻,和树不太确定地开口:“一百三十六年?”
“对,就是一百三十六年。”八重对他的回复给予肯定,“每天都有人在不断死去的战争持续了一百三十六年。仅仅是开启乱世的应仁之乱就进行了了十一年,在这期间近畿地带大大小小的战役不断,等到应仁之乱结束,曾经繁华的京都已经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你们的课本上也许没有提到过,但距今大概一千年前的天平年间,九州地带曾爆发疫病,病情一度严重到导致了三次迁京。现在的京都,也是曾经的平安京,则是第六次迁京的结果。”
八重蹲下来,被松针覆盖的地面十分柔软,和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暂时连哭泣也忘记了。
“听好了,和树,”八重斟酌着词句开口,“你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你的祖先,以及祖先的祖先的祖先,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都活下来了。历史上发生过的每一场饥丨荒、战乱、瘟疫,这世间千千万万的苦难和不幸,你的祖先都活下来了,所以你才会存在。”
“如果你的祖先在正应六年的镰仓大地震中死去了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同理,如果你的曾曾曾祖父没有在享保年间的那次大饥丨荒中活下来的话,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八重弯了弯嘴角:“你现在能站在这里,能听到我的声音,能感受到树叶间的阳光,能今天掉到河里,已经是千千万万个小概率事件在漫长的过去中堆积起来的奇迹。”
林间很静,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夏末的时光驻留的声音。秋天浓烈的色彩隐藏在还未褪去的葱茏中,风中有清冽的气息,叶隙间的天空碧蓝而高远。
“生而为人,即是最伟大的奇迹。”
和树睁大了眼睛,似是一时忘记了回应。他仰起头,阳光斑驳的影子透过叶稍落了下来,映在八重含带笑意的眼底暖融融的。
“你不需要成为聪明的人,也不需要擅长剑道,性格无趣也没关系,不开朗爱笑也没关系,你只要成为你就好了。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代替你做到这件事。仅从这一点来说,你已经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了,和树。”
*
私塾的一天总是眨眼间就结束了。
疲惫的学生们倒头就睡,替不能熬夜的未成年好好地盖上被子之后,八重端着茶来到松阳的和室,神色严肃非常,似是有要事要禀报。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写字的动作一顿,松阳搁下毛笔,抬起头来。
“怎么了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松绿的眼眸注视着他人时,总能让对方觉得他在用心倾听,且全神贯注,仿佛世上再没有比接下来对方要说出的话更重要的事。
八重继续一脸严肃:“你的学生,非常可爱。”
“……”
松阳有些好笑地无言半晌,这才重新开口:“是什么让你突然意识到了这再明显不过的一点?”
“……也没什么特别的,”八重将刚沏好的热茶放到他手边,“只是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挺可爱的。”
松阳眨了眨眼睛:“就只是这样?”
“还需要其他理由吗?”八重道。
“没,我只是开个玩笑。”松阳的眼中浮现出笑意,“我知道你的意思。”
两个人聊了一阵没营养的对话,八重将松阳喝完的茶杯端回到方盘上。
“……那个孩子,我是说和树,”八重的声音顿了顿,嘴角轻轻弯了弯,“虽然哭得抽抽搭搭的,但牵着那个小小的孩子的手的时候,我觉得很……高兴。”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会因为没有吃到点心而哭起来,也会因为被老师摸了脑袋而破涕为笑。
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而哭起来,抽噎着抱紧自己的小小身躯,让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的、近似于幸福的感情。
为什么会因为掉进了河里而哭起来了呢?为什么会因此觉得自己很差劲呢?
在她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因这微不足道的小挫折而哭起来的孩子,抓紧自己手的时候却让她充满了忍不住想要微笑的情绪,温暖到不可思议。
“我知道的,八重。”松阳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我也一样。”
被给予更多的人,一直都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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