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的一天,总是从早上的问好开始。
春日晴朗,和风微煦,烂漫的樱花从空中拂落,温柔的教书先生站在门边,笑盈盈地迎接前来上课的私塾学子。
“早安,老师。”
“早安。”
不论四季,不论晴雨,重复过千百遍的场景已经成为这个私塾的一部分。
穿过私塾的风是悠然的,时间是缓慢的,樱花的绽放是从容而灿烂的,旺盛的生命力一点一点从枝头延伸到树梢,再倏然以最盛大的形式怒放开来。
绯色的花枝如云似雾,光是瞧着也能让人生出几分微醺的情绪来。
随着学生的到来,安静的私塾不多久就充满了叽叽喳喳的热闹声音。
“《龙G珠》的最近几话你看了吗?”
“三段变身后的利弗萨超强的!他一个指头就将超级赛亚人状态的吉贝塔虐成了渣!简直风骚得不行好嘛!”
樱花如常绽放,小小的世界依然维持着常态,学生们之间的热门话题变成了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卡牌和漫画。
位于西国尖尖上的荻城距离江户太远,漫画更新吃不上热的,堆着旧书和杂志的书屋就成了学生们放学后最喜欢去的地方。
八重笑眯眯地和松阳一起站在门边,在聊着《龙G珠》的几个学生跨过门槛时,忽然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可惜利弗萨最后还是被超级赛亚人状态的悟【哔——】打败了。”
“……呜哇八重你居然剧透!!”
震惊的学生们一哄而散,夸张地大叫着四散奔逃。
“快跑啊,八重又开始剧透了!”
本来就闹哄哄的私塾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女孩子们以手掩嘴忍着笑,高杉跟没听见似的看着庭院中飞舞的樱花,桂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后预习今天的内容,银时见怪不怪地嘁了一声,将课本盖到脸上接着睡。
八重感叹了一声:
“青春期。”
学生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松阳和八重继续站在门边,耐心等待。
没多久,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往私塾的方向跑来。
“早安,勘太。”松阳歪头笑道。
“早……早安,老师。”勘太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气喘吁吁地撑起膝盖站直了。
“这次又是太郎把你叫起来的?”八重蹲下来,非常熟稔地伸出手。
“汪。”
蹲在勘太脚边,那只毛茸茸的柴犬摇起尾巴,眯着眼睛抖了抖耳朵。
太郎是那只柴犬的名字。
勘太是私塾里年龄最小的学生,也是家里的老幺,父母都忙于家中生计,很少顾得上他。
他出生的那年,家里的母狗正好抱崽,当他还在学习练字的时候,太郎就已经成为了村里的狗中一霸,但一到主人面前就成了固定的傻白甜,还是只会躺平露肚皮打滚求摸的那种。
八重曾经也以为这只狗是单纯的傻白甜,直到有一次她在私塾上课期间出去闲逛,见证了村里的土狗打群架的瞬间。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狗子。
在那之后,因为有把柄落在她手里,对方见到她时就会变得特别乖,比平时乖巧的傻白甜模样还傻白甜,任她怎么撸毛都逆来顺受,弄得桂特别羡慕,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撸狗的特技。
狗中一霸·太郎潇洒不羁多年,只有在面对自己的主人时,才会变成特别操心的蠢萌柴犬。
这些年来太郎一直风雨无阻地送勘太上学放学,默默伴他长大,一人一狗俨然成了私塾门前的固定景色。
和往常一样,太郎将勘太送到私塾门口就不再往前。
如果说柴犬也有坚守的信条的话,这些年不论桂如何坚持诱惑,太郎都雷打不动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不论是上学放学,都必定乖巧地候在私塾门口。
但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是,这次它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动不动地,继续蹲在私塾门口。
“怎么了?”
勘太摸摸它的脑袋,太郎仰起头,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
“那我们就下午见啦。”他开朗地笑道。
课本被翻开,闹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
太郎继续站在原地,没有声音地望着勘太离开的方向,卷卷的尾巴垂在半空,摇也不是,不摇也不是,最后慢慢地扫到了地面上。
有一瞬间八重觉得它似是想“汪汪”地叫唤出来,但下一瞬间它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从始至终都没有挪过位置,只是长久的,不动的,专注而无声地注视着一个方向。
春风拂过,樱花飘飘洒洒地随着斑驳的光影落了下来。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亦或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八重微微弯下身。
“这样真的好吗。”她轻声道。
太郎只是望着教室的方向,半晌,八重伸出手,摸了摸柴犬已然被岁月染得花白的眉毛:“仅限今天——请进来吧。”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
碧蓝的天空澄澈无云,教室外的走廊被春天的太阳晒得微微发烫,清风一吹,便落满了绯色的樱花。
教室里传来松阳教课的声音,还有学生们翻动书页,笔尖落在纸张上的细微声响。
庭院中的樱花安静地飘落,八重坐在廊檐下,太郎就那么趴在她身边,眼睛微眯晒着太阳,表情安详又满足。
它立着毛茸茸的耳朵,听到教室里传来学生们的笑声时,会不自觉地轻轻摆动起尾巴。
柴犬的尾巴是自然卷曲的,高高翘起的时候特别神气,摇起来又有能融化人心的效果。
它慢慢地,慢慢地摇着尾巴。
只是听着教室中传出的声音,感受着主人近在咫尺的气息,便高兴地止不住摇着尾巴。
一枚樱花花瓣悠悠地飘到太郎的耳朵上,它抖了抖耳朵尖,没能将花瓣抖下去,最后还是八重伸出手,将那朵樱花摘了下来。
“……马上就不会痛苦了。”她垂下眼帘,轻轻地抚着太郎的背部,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岁月带来的病痛抹消拂去。
十几岁对于人类来说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阶段,但对于一只狗来说,已经是负担沉重的高龄。
太郎眯着眼睛,仅剩的力气都用来慢慢摆动尾巴,呼哧的,呼哧的喘着气。
远远的地方传来了风的声音,庭院中还是静的,只有烂漫至极的樱花在如雨而落,纷纷扬扬迷人眼目,轻柔得像是一场一触即碎的美好梦境。
太郎已经有些摇不动尾巴了。
八重摸摸它的耳朵:“……太郎?”
半晌,他才敲了一下尾巴尖,似是在对她表示感谢。
春日映在教室敞开的纸门上,将白色的和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八重转过头,看向手执课本站在和室前方的松阳。
似有所感,松阳迎上她的目光。
眼里的神色温柔而沉静,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随即合上书。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结束了。”
樱花在阳光下煜煜飞舞,多得了半天假期的学生都很兴奋。反正也没课,大家都干脆赖在私塾里不走了,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
率先走出教室的学生发现了趴在走廊上的太郎,和这个年龄所有的孩子会做的事情一样,她又惊又喜地叫唤出声:
“哇,狗狗!”
勘太闻声走出教室,这几年身量渐长,他已不是那个连毛笔都握不稳的小孩子,笑起来时有种少年特有的开朗元气。
清风卷起纷纷扬扬的樱花,窸窣的花叶在庭院中随着温柔的光影无声摇曳。
“太郎?”
年迈的柴犬安详地闭着眼睛,躺在春日的阳光中没有动。
看起来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
和太郎告别的那一天,私塾的学生都在小小的土包前哭得稀里哗啦。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经历生命生老病死的轮回。
平常看起来是最沉稳的那一个,桂拼命忍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直到银时终于看不下去,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要哭就放声哭。”
桂:“吵……吵死了,不是假发,是桂。”
银时:“不没有人喊你假发好吗。”
对于这种伤感的氛围无所适从,银时左右张望片刻,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好好,我知道了,村里的狗中一霸这个空缺的头衔,就让高杉君来继承好了。”
忽然被点名,高杉眼皮一跳:
“你喊谁呢。”
银时挖了挖耳朵:“我喊你啊,狗中一霸·晋助。”
眼里还含着泪珠,有些学生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在两人打起来之前,松阳很及时地给了一人一个入地拳,成功将一场冲突化解于无形。
“银时,晋助。”松阳笑眯眯地弯起眼睛,不待他说完,两人已非常老实地低下头。
“我错了,老师。”“我再也不敢了,老师。”
从很远的地方,清风带来了暖春的气息,天空碧蓝,樱花烂漫。
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去,勘太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直直的。
“我以后都不会再养狗了。”
眼圈泛红的少年和她这么说时,周围的人已经走光了。
八重走到勘太身边,薄金的阳光透过叶隙落下来,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因为另一方注定会率先离去,所以很难受吗。”她问道。
勘太没有回答。
仰起脸,八重望着叶隙间碧蓝的天空:“……寿命不同这一点确实令人觉得痛苦,但我觉得太郎是幸福的。”
“以你的角度来看,你的确是失去的一方,但是对于太郎来说,”八重顿了顿,“你一直都在。”
勘太抬起头。
“从出生到死亡,从它睁开眼睛的第一刻起,直到它咽下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口气,在太郎看来,你一直都在啊。”八重柔和道。
“犬类和人类的寿命是不同的,但正因为如此,你才能陪它走过完整的一生不是吗。。”
“人长大了都会离开家,会拥有自己的生活,会建立家庭,在不同的阶段会遇到许多不同的人,但真到了蓦然回顾人生的那一天,到了生命接近终焉的那一刻,那些最初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
八重微微侧头,嘴角轻弯:
“太郎已经足够幸福了,因为你一直都陪伴在它身边啊,勘太。”
毫无预兆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从眼中冒了出来,少年怔怔地呆立半晌,回过神后慌忙抬起袖子胡乱擦拭起来。
“……等等等等,你的眼睛再擦下去就真的要红了。”八重按住他的手。
勘太低着头沉默片刻。
“……以后,我都得一个人了。”
“是吗?”八重眨眨眼睛,忽然朝他微微一笑:
“这可不好说。”
——第二天一早,勘太在迷迷糊糊间是被砸窗的声音吵醒的。
砸窗的人技术似乎非常差,接连扔来的石子落在木窗上跟冰雹似的,哐哐的吵得人根本没法合眼。
本来想请一天假,他揉着眼睛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门口一看。
以银时为首的一群学生都看了过来。
“早上啊,勘太。”桂露出笑容,除却眼圈发红这一点,看起来和平时倒是没有什么不同。
“……你们怎么来了?”
“哈?那是什么愚蠢的问题。”
无视高杉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银时一把揽过高杉的肩膀,懒洋洋地露出欠揍的笑容:
“秉持光荣传统,狗中一霸·晋助来送你上学啦。”
……
时光静好,樱花正在盛大而绚烂地凋零。
如云似雾的花瓣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清风一吹,私塾的庭院中铺满了绯色的樱花,厚重地盖过了地面原本的模样。
“春天就快要结束了啊。”
捧着热气腾腾的玄米茶,八重惬意地坐在坐垫上,和松阳一起看着庭院中的樱花。
“是啊,快结束了。”松阳轻声笑道,神情平静而温柔,“真是漂亮,不是吗。”
临近终焉的樱花有种特别的美感,如同灼灼燃烧的光华,又似即将谢幕的朝霞,盛大而又落寞,壮美而又凄清,满目芳华刹那凋零,辞世的姿态无悔而绚烂。
望着庭院中的樱花,八重微微垂下眼帘。
“……寿命短暂,有时候反而比较幸福呢。”
眨眨眼睛,她仰起脸。
“虽然话是这么说了,但她真的幸福吗?”
那个给予她名字的小姑娘。
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那个笑容和樱花一样的小姑娘。
那个一直活在她心中的小姑娘
那个她再也见不到了的小姑娘。
“你觉得她幸福吗?”
松阳微笑着问。
八重转过头看着他,半晌。
“我希望她是幸福的。”
松阳的眼神柔软下来。
“那她一定就是幸福的。”他温和道。
八重:“……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松阳歪了歪头,浅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看起来缱绻又温柔。
绿色的眼眸清楚地映出她捧着茶杯的身影,松阳弯了弯眼睛,轻声笑道:
“因为现在的我能理解幸福这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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