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村塾一开始是作为托儿所发展起来的。
大人们无暇照顾,村里的孩子整日在山间野地里游荡乱窜,无所事事地追猫撵狗,上树下河,到处惹是生非。
松阳挨个把那些脏兮兮的孩子捡回来,擦净他们脸上的泥点,给予他们崭新的课本,手把手地教他们写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字。
村里的小孩子不再每日调皮捣蛋,待大人们回过神来时,课堂里已传出朗朗书声。
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老老实实地学着认字的伊吕波歌,家里的长姐背着年幼的弟弟,一边哄其入睡一边听松阳讲课。
围着竹篱的大门永远敞开,不知从何时起,私塾成了学生和家里闹别扭出走时,心照不宣的落脚地。
不论怀着多大的委屈和怒气,只要松阳温温和和地哄上几句,再怎么怒气冲冲的学生到了第二天一早就会乖乖回去,被老师摸过头的脸上还会浮着红晕。
因此,当拓哉背着临时打包的小行囊出现在私塾门口时,松阳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弯了弯好看的眉眼,笑着问他:
“要一起吃晚饭吗?”
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少年心不在焉地在私塾里吃完晚饭,心不在焉地被桂拖去洗漱,心不在焉地铺好自己的被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八重读完低龄睡前故事被银时吐槽,最后在熄灯前,终于没忍住跑到松阳的房间。
“老师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平时大大咧咧爽朗爱笑的少年垂着眼帘,收于膝头的双手捏得紧紧的,神情低落不安犹如被雨水打湿的小狗,可怜巴巴得都快要蜷缩起来了。
松阳放下手中的书卷,望着少年的眼神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温和。
“没有哦,”他轻声笑道,嗓音舒缓像是春日拂过枝头的清风,“作为老师,我相信自己学生做出的决定。”
拓哉低下头。
“你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孩子,我相信你今天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如果难以启齿的话,不说也没关系。”松阳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少年低垂的脑袋,“不论什么时候,你想来私塾都可以。”
“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的早餐有芝麻醋拌白芋头茎。
柴火噼啪轻响,煮着柴鱼片的汤锅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八重挽着袖子立在晨光中,动作熟练地将芋头茎去皮,整齐地码在砧板上。
“早上好啊,拓哉。”
听到拉门处传来的动静,八重笑着打了声招呼,手上的动作没停,咔咔几下将芋头块切成四五厘米的小段。
没有像以往一般元气满满地作出回应,拓哉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来到灶台边缘看她准备早饭。
厨房里一时只剩下了汤锅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八重切芋头时,菜刀压到砧板上整齐利落的声响。
切好的芋头条加少许醋,用热水焯过一遍再用冷水冲凉,放到一旁的笸箩里备用,八重抄了点芝麻,碾碎,放到碗里,厨房里的香味顿时浓郁起来。
她拌着调料,正打算加点出汁调调口味,站在一边看了她半晌的少年捏紧拳头又慢慢松开,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我是不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动作一顿,八重微微放下碗,转过头:
“怎么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离家出走了,”拓哉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妹妹。”
——拓哉现在是哥哥了呢。
这一个月来,周围的人都这么恭喜他,就连私塾里的同学也打趣他,好像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镀着幸福光辉的祝福。
但是他一点也不高兴。
面对周围满怀善意的道贺,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婴儿时,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怜爱之情,心里只有种陌生的,近乎躁郁的厌烦。
每天都在哭的生物,夺走了周围人所有的关注和爱的生物,瘦瘦小小缩在襁褓里的模样,唤不起他心中任何柔软温暖的情绪。
——真可爱啊。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他站在一边,只是看着,仿佛忽然就成了这个家里的陌生人,洋溢着喜悦气氛的房间里,只有他是多余而格格不入的那个部分。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拓哉的声音很低,“我是不是很可怕?”
沸滚的白沫从汤锅的边缘冒了出来,八重掀起木盖,将其斜斜地靠到一边。
“所以你在害怕吗?”
十几岁的少年,已经不是懵懵懂懂的孩童。
“会产生这些阴暗的情绪,你觉得自己很可怕吗,拓哉。”
拓哉没出声。
他低着头,始终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八重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啊,你对于所谓的人这种东西,是不是抱有太过美好的幻想?”
眼神微微一动,拓哉抬起脸。
白味增、砂糖、还有淡口酱油,八重将水分晾干后的芋头茎放入碗中,用调过味的芝麻醋拌匀。
“张嘴。”她夹起一块芋头。
下意识地照着做了,拓哉愣愣地嚼了几下。
“好吃吗?”八重问。
他点了点头。
露出满意的表情,八重放下筷子,将煮好的柴鱼高汤舀入器皿。
“会产生这些负面的情绪,说明你是一个人。”
“是人便会嫉妒,会恼恨。厌恶、愤怒、不甘、恐惧,这些都是正常的,生而为人便会拥有的感情。”
八重拍拍拓哉的肩膀:“但是决定你是怎么样的人的,并不是这些不可控的情绪,而在于你如何去处理这些负面的东西。”
“松阳不是教过你们吗?”她微微笑道,“人从出生起便怀有各种各样的软弱,但即便如此,也能选择抗争。”
拓哉抬头看着她。
“你之所以离家出走,不是因为父母冷落了你,对不对?”八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害怕面对自己的阴暗面,所以才逃走了。”
为什么会觉得一点都不可爱呢。为什么会感到厌烦呢。
对着血脉相连的家人,心中却无法产生感情的自己,感到了害怕和羞耻,所以才逃走了。
“你不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拥有软弱一面的人罢了。”八重顿了顿。
“就算是血脉相连的家人,也不是总会立刻拥有感情。这个世界上也许有天生的好哥哥,但就算是家人也有互相厌烦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有意识地付出努力成为一个好哥哥,比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个角色的人还了不起。”
“你已经非常勇敢了,能够将自己的这一面告诉别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八重露出柔软的眼神,“你不想输给软弱的自己,对不对?”
“……嗯。”拓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点点头,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不想输。”
吸了吸鼻子,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有些不安地拿眼睛瞧她:
“老师会讨厌我吗?”
那么温柔美好的人,笑起来眼睛如月牙弯弯的人,手掌心温暖而干燥的人,总是无条件地包容着自己的人——如果知道了自己心底的这些想法,还会如往常一般温柔地待他吗。
八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都已经知道答案了,还要来问我吗?”
拓哉的脸有点红。
“那换我问你,你会讨厌松阳吗?”八重微微侧头。
拓哉的语气顿时就急了起来:“怎么可能!”
“真的?”面上依然带笑,她露出拓哉有些看不太懂的眼神。
“就算他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过分的事情,你也依然不会讨厌他吗。”
八重放轻声音。
拓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老师怎么可能会做过分的事情。”
八重笑而不语地看他半晌,转身继续舀起了汤。
她将汤和饭依次端到方盘上,用筷子将芝麻醋拌白芋头茎夹到装小菜的碟子里。
“过几天正好要去海边,到时候给你的妹妹捡点贝壳当礼物吧。”
拓哉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没想到这件事。”
“早餐你要在这里吃吗?”八重看过来。
沉默片刻,他抬头露出和平常别无二致,甚至比以前还要爽朗的笑容。
“不了,我回家吃。”
退出厨房之前,拓哉最后在门边顿了顿,微微侧身。
“八重。”
“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见过一个人最坏最可怕的一面……你还会一样爱他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那里寻到一点最后的肯定。
立在厨房的窗前静止片刻,八重抬起手,将散落的发丝挽回耳畔。
“早就见过了啊,”她垂下眼帘,笑道,“但是依然爱。”
——虚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
海边充满了呼啸的风声。
广阔的海面水天一色,洁白的海鸟乘风而起,细腻柔软的沙滩被太阳映得发亮,像是碎金一样闪闪发光。
学生们拉着松阳一起去海边的溶洞探险了,拓哉和少部分学生留在了沙滩边,踩着席卷而来又汹汹退去的海浪捡贝壳。
听说是准备送给妹妹的礼物,女孩子们的斗志都熊熊燃烧了起来,珍珠贝白玉贝樱花贝,麂眼螺弹头螺凤凰螺,全部轮番给他捡了个遍,还挨个对比进行讨论,捡贝壳行动进行得热火朝天。
八重坐在树荫下,海风拂过,空气里充满了海盐微微湿润的气息。斑斑点点的阳光如碎芒落在松枝和细沙上,温暖地缀上一层金色。
天空辽阔而悠远,碧波万顷的海面随风舒缓起伏,亘古不变的潮声令人心情平静,总觉得就可以这么在海边坐上一整天。
——“你不一起来吗?”
溶洞探险小组,和海边捡贝壳小组都曾向她抛来橄榄枝。
“我今天就算啦。”
八重摆摆手,语气慵懒:“偶尔也想养个老嘛。”
银时:“……啧,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在七岁和七百岁之间自由切换。”
八重沉默片刻,睁大眼睛:“居然被你发现了?”
“喂——!”
嘻嘻哈哈的笑声逐渐远去,鼓动的海风将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化作飞鸟腾空而起。
天光明亮到炫目,八重坐在松树的树荫底下,看着那几个学生在海边捡贝壳。女孩子们提着裙摆踩水玩,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的笑容像是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八重不知道自己在海边坐了多久。
天空、大海、松枝、沙地,呼呼的风,飒飒的芦苇丛。
世界变得很小,同时又极其广阔,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这片景色——还有从很远的,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最喜欢的笑声。
“……八重。”
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抬起眼帘,看到了松阳的脸。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逆着光而立,他眼底是最温柔的颜色,在他的背后,海水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晚霞的倒影。
“……好啊。”
她仰起脸,笑着握住他的手。
夏虫在路边的草丛中鸣唱,天边是夕阳,头顶是逐渐亮起来的星光,带着回忆满载而归的学生手舞足蹈地和同伴回味着今天的收获。
拓哉看着手掌心中的贝壳,捡出最漂亮的几枚放到了袖子里,银时和高杉不知怎的又吵起来了,桂孤军奋战在拼命劝架,松阳暂时还没笑够,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再见啦,老师。”
“再见啦,明天见。”
队伍如河流分散,大家都笑着挥挥手,为再平凡不过的一天画上句号。
私塾近在眼前,竹篱上缠绕的牵牛花恣意地生长着,沉甸甸的似是还捧着今早的露珠。
推开门的前一刻,银时漫不经心地一回头——
夕阳在天边燃烧。
撑到私塾门口,八重倒下去的时候毫无预兆。
夏虫的声音在那一刻永恒地消失了。
瞳孔遽然收缩,在八重磕到地上的前一个瞬间,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周围没有人能够发出声音。
松阳没有表情地垂着头,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八重没有动。
“……老师?”
桂艰难地开口,喊了好几次,松阳才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
“小太郎,你去找大夫。”
没有抬起头,松阳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异样。
高杉距离松阳最近,也看得最清楚。
天边的夕阳映在熟悉的眼瞳中——是血一般的猩红。
……
她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数。
这件事情,她从很早以前起就知道了。
已经失去生息的尸体不会因为她的附身而活过来。
应该化为一抔黄土的躯壳,到了她手中最终也会归为尘土。
如同航线已定的船只,从枝头坠落的繁花,那些经过她手的事物最终都会走向它们既定的结局。
那个有着樱花一般的名字的小姑娘,在失去一切的绝望中哭泣着祈求她帮助的小姑娘,如果没有她的干预,一个人在残酷的游廓里能挣扎多久——
这个答案,她好像已经知道了。
作为人类的七年时间很短,却也很长。
八重醒来的时候,没有点起灯的和室里有月光。
温柔的月色从窗口淌进来,在黑暗中像是蜿蜒的河流,莹莹地生着朦胧的光。
胸口滞闷,八重在被窝里抬起手,微微按住左心房。
心里早有定数,八重还是微微侧了侧头,看向坐在黑暗中不语的松阳。
“大夫怎么说?”
“……器官衰竭。”
黑暗中传来衣料柔软的窸窣声,松阳伸出手,将她盖在被子下的指尖拢入手中。
“你今天累了,先休息吧。”
“……松阳。”
“银时那边你不要担心,医生的诊断我还没有告诉其他人。”
他弯起眼睛,和往常一般露出温柔的笑容,握着她的手。
“你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放到明天再说。”
“……松阳。”
“冷的话我再去给你加一床被子,你乖乖待着别动。”
“松阳。”八重终于打断他。
黑暗的和室里月光无声,八重直直地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叹息般的声音柔和却决绝。
——“我不想要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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