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长情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她已经很久没有,重复着只是醒来再睡去的日子了。

    给予她名字的小姑娘去世之后,最初的那几十年,她都履行着约定,勤勤恳恳地照看着那个小小的山村。

    世代扎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类,生活重心乃至于价值习俗都围绕着水稻的耕种。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种,秋天丰收,循着古老的传统进行祭祀的仪式,围着燃烧的篝火跳起庆祝的舞蹈。

    小姑娘的孩子有了孩子,那个孩子组建起自己的家庭之后又孕育了新的生命。

    她所深爱的血脉一代接连一代地延续了下去,她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那些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金黄的银杏铺满地面,来年再次回到熟悉的枝头,白雪覆没世界,又化作水流涌入河川。

    神祠旁古老的山樱开了又败,无数个四季流逝而去,不知何时通往神社的台阶已爬满青苔,古旧发黑的神祠被荒草覆没,山里的鸦群彻底将这里当成了窝。

    一日她和往常一样,再次走到熟悉的坟冢之前。

    小小的土包不见了,青草盖过这片曾被翻开又填上的土地——这世上最后一点和对方有关的痕迹也已被时间抹平。

    细绒绒的野花在风中轻摆,当时好像是黎明,又好像是傍晚。

    她在那个不存在的小土包旁边躺了下来。

    贴着地面,侧着蜷起身子——距离地面越近越好——躺了下来。

    她闻不到泥土的腥味,感受不到青草拂过脸颊时的微痒。

    据说一个人死去之后,最先开始腐烂的是腹部。

    之后头发指甲脱落,血肉剥离骨架,身体化为黄土枯骨——直到一点不剩。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个会笑着喊她“八重”的小姑娘。

    她在那里贴着地面躺了很久。

    ……不在这里。

    她思念的人,这近百年每天都在思念的人,哪里都不在了。

    她回到深山中被世界遗忘的神祠,勤勤恳恳视察村落这么多年,决定给自己休个假。

    闭眼之前,神祠旁古老的山樱垂着厚重繁丽的花枝,再睁眼时,世界已被皑皑白雪覆没。

    世界由春入冬,进入金秋之后眨眼间又成为了盛夏。

    她任着四季颠倒,青苔爬上再无人来的石阶。

    空无一物连时间都不存在的黑暗是如此令人心安,她醒了睡,睡了醒,积极怠工怠得理直气壮,每日翘班翘得心安理得,直到有一天窃取神社财物的村民失足坠下山崖,她唯一挂念的人举家搬离自此不知所踪。

    ——她原本是不打算再醒来的。

    每天清醒着是如此麻烦的事情,她安安心心地窝在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打算睡它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直到一天她忽然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醒来,在鸦群的指引下遇到了被人类称作「恶鬼」的少年。

    黄昏在天空中倾斜,眼瞳猩红的少年看着她,嗓音枯干得像是数十年没有沾过水分。

    ——你不是人类。

    那时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

    笼罩在烛光中的身影在书写教案。

    浅色的长发搭在肩头,松阳披着羽织坐在书桌前,写一会儿停一会儿,执笔的手修长而白净,认真思考的时候眼睫微垂,专注的神情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温和。

    八重窝在被子里,自从醒了之后就一直不出声地看着他。

    和室里只有松阳落笔时的沙沙细响,以及没有月色的夜晚里烛火静静燃烧的哔剥声。

    眉眼温存的教书先生和天照院奈落的首领,如同白日和黑夜,光明和阴影,不管怎么看都难以将两者直接联系起来。

    片刻后,执笔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松阳转过头来,声音里噙着笑意:

    “你不继续睡吗?”

    显然已经注意到她很久了。

    八重一时没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烛光静静摇曳,映在她眼里温软又朦胧。

    微微敛起嘴边的笑意,松阳搁下笔,起身来到她身边。

    “是哪里不舒服吗?”他的目光里满是关切。

    八重伸出手,动作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停顿片刻后又抬手抚上他的眉眼。

    “……八重?”

    指尖触到的是温暖的体温和柔软的皮肤,她小心地沿着那眉眼来到鼻梁,又从鼻梁划到嘴唇,非常温柔地轻轻摸着他的脸。

    她见过这张脸沾满血污的模样,见过这张脸隐藏在漆黑的面具之后,也见过这张脸上深可见骨的刀伤瞬间愈合,被火烤到焦黑露出底下血肉的皮肤刹那间恢复如初。

    会露出温柔的表情,会拥有笑颜,是近十年才发生的、堪称奇迹的转变。

    松阳垂下眼帘,在她即将收回动作的时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浅色的发丝落在手背上轻轻的有些痒,松阳眼中的神色温柔得像是要化了似的,他握着她尚贴在他脸上的手,侧头在她的手心里微微吻了一下。

    “怎么了,八重?”

    她恍了恍神。

    以前虚一心钻研那些枯燥晦涩的佛经,往众生轮回万事皆空的道路上走得远了,看得久了,甚至深夜了还不消停时,她就经常把手按到他面前的经卷上。

    他装作看不到的时候,她还会特意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就差没把手贴到他的乌鸦面具前面。

    ——反正他也砍不到她。

    但现在她忽然意识到,那些无聊到有些幼稚的举动……可能只是因为,她一直,一直都希望有一个人能像这样握住她的手罢了。

    放在以前虽然是不可能的,但当这个愿望现在得到满足以后,她就完全不想动了,只想安安静静地贴着这份温暖待着。

    “……没什么。”

    八重回过神来。

    她笑了一下,收回手:“不用在意我的,你继续回去写吧。”

    成为老师是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松下村塾刚成立没多久的时候,松阳为了编撰课本每天都伏案到深夜,挑挑拣拣删删改改,身边被各类书籍堆成了小山,有时候她端茶进来了,还会被他拉着询问意见。

    有几次她在这个过程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蜡烛烧到了尾巴芯,松阳还坐在书桌前,陷入思考时戳着自己脸颊的毛笔拿反了都没注意到,脸上全是滑稽的墨迹。

    她笑出声来的时候,松阳还会一起跟着笑,然后笑完了才一脸无辜地问她:

    “怎么了?”

    想到这些回忆,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涌上柔软的情绪。

    躺在被窝里,八重看向松阳,眼里染着笑,她忽然开口:“我喜欢看你作为老师努力的样子。”

    正要重新执起笔的动作一顿,松阳坐在书桌前,悬于和纸上方的笔尖一动不动,墨色的水珠慢慢凝结成粒,吧嗒一声,坠在白色的纸张上化成了软软的一团。

    片刻后,他搁下笔,把和室里唯一的烛火熄灭了。

    夜色像是纱一样重重叠叠地落了下来,八重微微仰起脸:

    “你不写了?”

    “嗯,不写了,因为没有心思写了。”黑暗中,松阳的声音带着笑意。

    八重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挪到另一边的枕头上,她抬起被子的一角:“没办法,那我就把我的堡垒分一半给你吧。”

    视野还没有适应黑暗,耳畔传来衣料柔软的窸窣声,她感到身边多出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很自然地便靠了过去,将自己贴在松阳怀里取暖。

    这个身体的机能每况愈下,天气虽然还没有冷起来,手脚却总是觉得冰凉。

    松阳伸手将她往怀里揽得近了些,微微低头笑道:

    “你的堡垒?”

    “……像这样。”八重拉起被子盖过两人的头顶,“这种时候就应该偷偷在被窝里打手电筒。”

    两个人的被窝很小,她能感受到松阳的胸膛随着他的笑声震动起来。“然后呢?”

    “然后等听到房间外响起脚步声了,就赶紧关掉手电筒装睡。熬夜看漫画的乐趣正在于此。”

    “……唔,如果没有人突击检查呢?”

    “那就装作有人突击检查。”

    两个人一起躲在被窝里,外面的黑夜静悄悄的,浓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迹。

    “银时今天上课又睡着了吗?”

    “嗯,又睡着了。”

    “和晋助打起来了吗?”

    “还好,被小太郎拉住了。”

    “现在的比分呢?”

    “好像是一百一十三胜对一百一十四败。”

    松阳一一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八重忽然一顿,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感觉你好像在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

    松阳:“你不是只有七岁吗?”

    八重:“……那你是什么?老头子吗?”

    黑暗里传来松阳的轻笑,他思考片刻:“我的确是老头子了呢。”

    “……老头子松阳?”

    “对,老头子松阳。”

    八重不敢笑得太大声,这些天她总觉得喉咙里像是压着猩甜的血块,说话都比以前轻声细语,笑着笑着如果一口血吐出来就不好玩了。

    这个身体如今维持着非常脆弱的平衡,最微小的因素都可能引起雪崩般的溃乱。

    小声地笑够了,八重将头靠到松阳的颈窝处。

    她发现人类女性体格比较娇小这种时候就挺好的,取暖的时候可以将整个人都缩在对方怀里。

    仿佛源自骨子里的倦意涌上来,八重放轻呼吸,只是靠在松阳怀里休息。

    沉默片刻,她小声道:

    “松阳?”

    落在她耳畔的声音很温柔:“我在。”

    八重发现自己最近好像在不停地跟人道谢。

    “谢谢。”

    安心地闭上眼睛,她的声音轻而柔软,如同某种呢喃:

    “谢谢你成为松阳。”

    这七年是她最快乐的七年。

    最长也最短暂的七年。

    黑暗中很久都没有传来声音。

    靠在松阳怀里睡着的时候,她朦朦胧胧间仿佛听见有人在说话。

    ……你一定得很快就回来。

    总是温和含笑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在拼命抑着某种东西。

    ——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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