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似乎尤其冷。
后山的枫林一夜落尽如火的红叶,沉寂的大地被厚重的白色掩埋,撕绵扯絮的雪花茫茫而坠,盖在寺院后方墨青的墓碑上白得刺眼。
揭下守灵的白色布条,私塾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悬在门外的纸灯笼熄了火光,叠起来之后回到了仓库。临近年末,私塾休课,少了学生的教室一下子空了很多,安静得有些冷清。
担心夜里温度过低,松阳特意给他们加了几床被子,长火盆里添了很多炭,一觉醒来,和室里残留着木炭燃烧的气味,混杂着空气中清冷的寒意。
外面的庭院中传来一声坠地的闷响,估计是松枝上的积雪。
属于桂的被窝不见人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和枕头挨着。
银时收回目光,窝在被子里没动。
他很早就醒了。
难得能睡个懒觉还不用担心被人拖起来,他倒不是被冻醒的,只是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仅此而已。
清晨蒙着雾霭般的蓝,走廊上静悄悄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和室的拉门随之哐的滑开,就算闭上眼睛转过身去继续睡,记忆里的声音也会锲而不舍地追过来:
“外面下雪了,快起床。”
窗外的天光逐渐亮了起来,下雪天世界就像是笼罩着一层白色的绢纱,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长火盆里的木炭烧完了,残余的温度冷却下来,银时裹紧被子翻了个身,然后又翻了个身,仿佛要将自己裹成一个毛毛虫似的在被窝里瞎折腾。
“吵死了。”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毛茸茸的脑袋在被子里微微一动,银时探出头。
“嫌吵的话你倒是起来啊。”他耷拉着眼皮。
从来只会针尖对麦芒,高杉不客气地给予回击:
“明明早就醒了你装什么睡。”
“……”微微一噎,银时很快反应过来,“哦?你怎么知道我早就醒了?”
和平常不同,两人短暂的交锋之后就没了下文,许是天气寒冷,开口说话都会让人流失力气,身体里好像开了一个漏风的口子,温热的活力都从这个口子里涌出去了,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壳,偶尔往外蹦一个短句已是极限。
冬日的早晨,厨房是私塾里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
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菜刀落在砧板上清脆而整齐的声响,马上就是年末,村里的人家都不开火,正月的料理提前做好了备着,八重以前却从来不顾及这些,就算是大晦日,如果私塾里有人想吃烤地瓜,那个小烤炉也是说架就架,佛祖来了都挡不住。
对于传统和规矩这种东西,八重总是只捡她喜欢的尊重。
银时打了个哈欠,拉开木门,站在灶台前的身影循声回头,在微微的晨光中露出一个笑来。
“早安啊,银时。”
松阳弯着弧度好看的眼睛,和服的宽袖用布条挽起在背后打了个结,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微微凸出的手腕骨。他将浅色的长发扎了起来,衣服也看似熟练地换了耐脏的深色系——可圈可点的努力——但大概是盯火候盯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有几缕发丝松散开来落到了脸颊边。
银时的哈欠打到一半顿时就停在了那里。
他将视线从松阳的脸上移到正冒着热气的汤锅上,又从汤锅移到散布着青葱碎段的砧板上,最后在厨房里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松阳身上。
“……你在做什么?”
松阳看向身侧白烟滚滚的汤锅:“做早饭?”
银时:“……你刚才用了问号对吧?你刚才绝对用了问号对吧?”
他噌噌下了榻榻米,穿上木屐啪嗒啪嗒地跑到灶台边,粗略地扫了一眼流理台上的战况,确定松阳的确是在煮味增汤。
砧板上的葱花整齐得有些可怕,仿佛被人拿着尺子量过。
银时沉默片刻,啧了一声:“这种事情交给假发不就好了。”
话还未说完,他便已经后悔了。
果然,他听见松阳微微笑了一声,还是那副温和而低沉的嗓音:“我想自己试试看。”
根据八重的说法,松阳只会煮粥——最基础的、单纯为了饱腹的、像忍者在外执行任务时除了饭团便只剩下另一种选择的那种粥,撑死算个杂炊。
据说两个人一起旅行时,有一阵子天天翻山越岭,深山老林里路上人影都见不到几个,八重吃杂炊吃腻了,终于被逼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做咸得要死的料理的过程——这是她对私塾学生的官方说辞。
其他的暂且不表,对于咸得要死的料理,银时至今还有深刻的心理阴影。
八重刚开始学做料理时,总是生怕没味道似的拼命加盐加酱油,还特别热衷让人试吃,不管是萝卜味增汤还是凉拌牛蒡丝,就连应该带点甜味的芋头,也咸得让人嘴巴发苦,脸皱得仿佛要往里缩。
面对八重初期的地狱级别酱油料理,只有松阳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笑盈盈的,仿佛没有味觉似的,特别捧场地全部吃下去。
后来八重的厨艺逐渐好起来了,虽然还是脱离不了重口味的标签,但至少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他以为记忆已经随着时间淡了,此时又忽然想起来,确确实实地记起来,八重最先开始学做的就是味增汤。
用柴鱼片熬高汤,过滤残渣,再切豆腐,倒入高汤,用小火煮开味增酱,最后切葱花,关火。
无数个早晨,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厨房,看到的总是八重在朦胧的晨光中忙活的身影。
“明明看了那么多遍,但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是会手忙脚乱。”
银时看向松阳,他似乎真的只是在说味增汤的事情,声音略有些怅然,表情却平静。
松阳一直很平静。
仿佛只是相识多年的友人出门远行了,八重不在以后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
守灵是葬礼必走的过程,私塾里的烛光夜夜点着,银时有几次深夜起来,松阳的房间都是亮的,仿佛真的在等人归来。
等到不能再等了,出殡前夕,松阳曾轻声问了他一句:
“银时,你有看到什么吗?”
他摇摇头,松阳便没再说什么。
尘土盖过棺木,厚雪飘落坟头时,周围的学生在雪中站得有些麻了,松阳也只是摸了摸他们的头,像个老师一样,温和沉稳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雪依然在下,雪花纷纷扬扬迷人眼目,视野里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这冰冷单一的色泽。
松阳走在他们前面,雪逐渐下得大了,扑棱棱地打在人身上,他恍然未觉,就那么一直往前走,眼睛也不知看着哪里,行走在雪中的身影遥远得有些陌生。
当桂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喊他“老师!你走错路了!”时,松阳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还是他们熟悉的模样。
“啊啦,一不小心就差点迷路了。”松阳弯起眼睛,笑得和平时一样。
松下村塾不是这个方向。
他站在渺茫的雪色中,有一瞬间仿佛只是孤身一人站在那里。
诺大的天地间,雪愈下愈大了,几乎要遮去人的神情面貌,只剩下茫茫的空白。
四季温暖的长州藩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后来人们说起那一年冬天,都将反常的天气归咎于宽政大狱的血风,将其视为一种不祥的征兆。
高杉忽然上前,紧紧抓住了松阳的手腕。
“我们回去吧,老师。”他低声道,身高已及松阳肩膀,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不需要再抬头仰视自己的老师了。
他抓着松阳的手,明明已经抓着了,但似乎还想抓住什么一般,几乎是一字一顿,以雕琢空气的力道重复了一遍:“回去吧,老师。”
灶台上的汤锅沸腾起来。
大片大片的水沫从汤锅的边沿溢了出来,松阳赶紧揭开盖子,吹散热汽,用木柄长勺舀了一点味增汤盛到小小的瓷碟上。
“要尝一尝吗?”
松阳的声音将银时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接过松阳递过来的碟子,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
不知是什么味道的汤汁沿着喉咙滑入腹中,只有微微发烫的感觉残留在体内。
银时知道松阳在看着他。
咂咂嘴,他露出微微嫌弃的神情,垂下眼帘。
“太咸了。”
那一年眨眼就走到了末尾,午夜钟声一过,神社里边像是凭空冒出了初谒的人群,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格外热闹。
松阳和往常一样絮絮地叮嘱着“跟紧老师别走丢了。”仿佛他们还是几年前的小土豆丁,一只手就能全部牵起来。
墙上挂满了琳琅的绘马,院内的神树没能逃过一劫,枝条上结满了白色的签纸,像是开满了白色的山茶,一团一团地簇拥在一起。
将钱币投入赛钱箱,桂摇响铃铛,认真弯腰向神明行了两次礼,直起身后又拍了拍手。
愿天下的穷苦人家都有饭吃,隔壁寡妇家的大花猫能平安产子。
思维跳跃的桂小太郎许下的愿望也同样跳跃,有一次八重跟他说神明没那么小气,多许几个愿望也无碍,只要大声说出来以表诚意就好,他就真的照做了,被高杉嘲笑也不恼,只是非常正经地加了一个愿望:愿高杉晋助在新的一年里能长高一寸。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银时都过得挺舒心的,在剑道课上被高杉逮着机会就单挑的人则变成了桂。
新年初诣,人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夹棉的羽织烫得熨帖整齐。
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橘黄的光晕,挂绘马的木墙前站满了人,各自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了微白的雾。
八重对于向神明许愿这件事一直不太感冒,比起自己许愿,她总是对其他人的愿望更感兴趣,每次来神社总是会在站在绘马墙前,光明正大地看木牌上形形色丨色的心愿。
“银时?”
他抬起头,松阳往他身上比了比:“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去年初诣时穿的衣服今年显得有些短了,羽织的袖子仿佛被谁剪去了一段,就算他环着胸,将手塞到身体两侧取暖,也仍有一截手腕露在寒风里。
松阳左右张望了一下,神社里头没有避风的地方,拜殿两侧的屋舍围着透塀,非神职人员不得入内。
桂和高杉正在写绘马,不知今年抽的是什么风,高杉这次被桂拉着一起许愿,他没有和平常一样直接拒绝,而是认认真真地站在寒风中写了起来。
神社地面上的砂石发出寒冷的窸窣声,灯光在夜中明亮,却并不带有温度,反倒让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
周围是嗡嗡的人声,松阳脱下自己的羽织罩到他身上,伸手将他搂了过来,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将寒风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就不冷了。”松阳笑道。
瞳孔微缩,银时的表情凝住了,一时都忘了反应。
他长得比以前高了,不再是身高只及松阳腰间的幼童,卷发乱糟糟的,一声不吭的时候有点像只大猫。
半晌,银时才小声地嘀咕:“我才不冷。”
说着,少年却稍稍低了一下脑袋,仿佛不经意地靠到了松阳的肩膀上。
很温暖。
温暖地不想动。一点都不。
“是吗,”他听到松阳轻笑,嗓音低沉和缓,“可是银时最怕冷了不是吗。”
怕冷也怕寂寞。
松阳摸了摸银时毛茸茸的脑袋。
“到了春天就会暖和起来了。”
到了春天。
银时想起松阳房间里的釉瓷花瓶。
初秋的时候,松阳应着八重的要求将壁龛里的花换成了合乎时节的胡枝子和桔梗。如今深秋已过,那些枯萎的干花还留在瓶子里,像是被寒冬榨去了颜色和生机,只剩下薄而脆的壳,枯黄枯黄的。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换掉呢。
“……松阳?”
“嗯?怎么了?”
银时抬起头,夜空里寒星寥寥,漆黑一片,灯笼的光芒是柔软朦胧的橘黄色,记忆里松阳的表情也氤氲得有些模糊起来。
“……你许愿了吗?”
“银时许愿了吗?”
明明是自己先开的口,问题却被对方抛回来了。
那时他许了愿吗?
……许了的。
并没有任何用处的愿望,他难得认真地许了一次。
不过愿望这种东西并不会成真。
私塾也没有等到那一年的樱花。
……
熊熊燃烧的大火烧红了夜空,仿佛要将世界烧出一个窟窿。
灼热的高温连空气都扭曲了,他被禅杖压着,只能如困兽一般绝望地匍地挣扎,泣血般的嘶鸣堵在喉咙口,嘴巴里全部都是血的铁锈味。
——“请好好地,保护大家。”
约好了哦,银时。
银时。
他听见奇怪的,仿佛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扭曲声音,似哭似笑,悲到极致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听说战场上出现了食尸鬼我才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可爱的鬼呢。”
脸上有温热的液体落了下来。
好像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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