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不会说话吗。”
篝火噼啪燃烧,黑咕隆咚的影子投在山洞的岩壁上,像古老而晦涩的壁画。
坐在火堆旁的身影抬起头,全身的盔甲随着动作发出沉重的窸窣声,高鼻深目的面具转向他的位置,露出眼睛的部位因为头盔的遮挡,如同两口幽深的井,望进去只有黝黝的黑暗。
银时:“……”
对方:“……”
一同窝在篝火旁取暖的战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嚼子和笼头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洞穴外是漆黑的夜和呼啸的风雪,戴着面具的武侍抬起手,安抚般地摸了摸它粗糙的鬃毛,那匹马乖下来,对于银时占了火堆旁最好的位置还是有些气呼呼的,倒也没伸过头来拱他。
……被一匹马嫌弃了。
坂田银时的内心毫无波动,于是表面上也一动不动。
这几天他一直过得很玄幻。
被幕府军围堵陷入绝境,又被莫名其妙杀出来的武侍半路救走,在马背上的时候他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山洞里,洞穴里不止有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简易的绷带伤药、木碗汤锅、烤干铺开的稻草……甚至连被子都有。
被、子、都、有。
银时当时的心情就很复杂。
他伤的不是脑子,还记得自己这颗脑袋对于幕府的价值。在他昏睡的这么几日,就算不拿高杉的身高打赌,他也知道幕府军估计正在进行封山式的大搜索,哪怕他藏到地里变成萝卜了也得刨出来。
“你……”银时艰难出声,决定委婉一点,“这些都是从附近的村民家借来的?”
覆着盔甲的身影始终沉默,没有说话。
远江是幕府的直辖地,当地的村民多是佃户,算德川家的领民,偷偷帮助攘夷志士是大不忠,等同卖主。
银时眼皮一跳:“你偷来的?”
沉默许久后,他看到对方点了下头,清晰明了地,毫不含糊地点了下头。
……你还点头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完全没有反省之意,只有点头的时候点得特别利落喔喔喔喔喔喔。
十八岁的坂田银时当时就感受到了绝望。
但不知是天气恶劣的关系,亦或是负责搜寻的幕府兵士被风雪糊住了眼睛,他安安稳稳地养伤养了几日,什么麻烦都没遇上。
第三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够活动了,不会扶着岩壁走几步就感到伤口又要崩裂了,想要出去探探情况,脚还没迈到洞口,寒光森森的太刀就噌的一下插到了他脚前的地面上,刀光明晃晃的,相当刺眼。
银时抬起头,面具的主人面无表情——当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古老厚重的鹿角头盔下只露出眼睛黑洞洞的部位,幽幽地转向洞穴里边。
于是他只好乖乖回去躺着。养伤。
一养伤就养了一周,还一不小心长了点肉。
沉默的武侍每日清早离开洞穴,回来的时候手里有时提着野兔,有时抓着野鸟,有一次还拎了一条软趴趴的蛇回来。
坂田银时吓得活蹦乱跳,毛都差点炸起来,对方默默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明明没有说话,表情也全被狰狞的面具遮住了,他却愣是从中读出了“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怕蛇”的意味。
相处了这么几日,他有时候会有种奇怪的错觉,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奇妙的熟悉感,好像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
哪怕对方整天沉默着不说话,一动不动的时候就像陈列在壁龛里夸耀祖辈功勋的盔甲——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眼神交流他也能懂得对方想表达什么。
比如让他好好养伤,让他不要担心追杀,让他多吃肉多吃蔬菜……敢挑食就切腹。
比如,等「他」回来。
白天对方不在的时候,银时有很多机会离开。
对方甚至会把太刀留给他,只背着长弓和箭囊出去,古老而传统的一身行头就像《平家物语》里走出来的人物——几百年前的人才会这么穿。
他可以离开,但他没有。
银时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
从每天都能猎回食物这点来看,对方非常熟悉山脉的地形、生物的习性,仿佛曾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深山里,轻松地就能挖到冬天难觅的野菜。
若是逃跑的话,估计半天不到就会被对方追上。
这是他到目前为止所想到的,最好的理由。
篝火小了下去,茫茫的风雪依然在洞外呼啸,枣红色的战马好像睡着了,身着昔具足的武侍微微低头,往火里添了点易燃的枯枝。
温暖的火光映在那张狰狞的面具上,看习惯以后反倒不吓人了。
垂下眼帘,银时漫不经心道:“你真的不能说话?”
阴影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周围的岩壁上,片刻后,他看到对方点了头。
“天生的?你是哑巴?”
摇头。
“那就是后天的喽。你现在不能说话,是因为什么难言之隐吗?”
火光静静摇曳,戴着鹿角盔的头颅缓缓点了一下。
表情不变,银时眼神微深:
“比如你背后的家徽?”
远江属于幕府的「御领」,由谱代大名之一的井上河内守代管。
井上家的家徽是由十二根鹰羽组成的图案。
虽然蒙了血迹,但对方盔甲背心处以金泥描绘的,正是这个图案。
突袭辎重队的幕府军当时没有立刻追上来,估计也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盔甲上、明显属于幕府一方的家徽。
按理说,他应该在醒来的那一刻就拔刀压住对方的脖子问个清楚。
不过,按理说他也不应该粗心大意到连一把刀都没带上,当时就那么傻了吧唧地扔了刀握住对方的手,上了人家的马,然后还毫无防备之心地晕了过去。
如果他平时警惕心也这么低,在战场上死几次都不够。
银时仿佛能在耳边听见高杉的冷笑。
天真。
愚蠢。
二连发。
坐在火堆旁的武侍摇起头来,这次摇得特别明显,还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仿佛在说:“你就不能更加认真地猜猜看吗?”
银时觉得他好像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他抽了抽嘴角:“这身盔甲……不会是你偷的吧?”
点头。
点头了。
……点头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不,冷静点,阿银为什么忽然就变成吐槽役了。冷静。冷静。
银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偷别人的盔甲?”
沉默片刻后,戴面具的武侍朝他伸出手,笼手的锁子甲随着动作一阵窸窣轻响。
银时看了对方定格在空中的手臂几眼,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把他拽到地狱的深渊吗?
对方其实是徘徊于世间充满执念的厉鬼,现在终于要将他拖下去了吗?
从火海中浮现而出的骑马武者,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疑。
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说是巧合也太巧了点——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而来的一样。
所以果然是鬼吧?
是鬼吧?
银时伸出手。
没有摸到想象中虚幻而冰冷的雾气,鹿皮的手套厚实而柔软,被火烘烤过暖融融的。
他将手交给对方,仿佛从几百年前而来的武侍微微低头,认真地在他手中写起字来。
一笔一划,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指划过他的掌心,像教幼童习字一般,写得极其缓慢而充满耐心。
噼啪一声,点点火星跃入空中,很快又消隐无踪。
银时回过神来,试着辨认了一下对方写下的字:
——「丑」。
“……”
“………………”
到底是盔甲丑还是什么别的太丑啊!
为什么因为丑就去偷盔甲啊!
银时沉默了很久,暗红色的眼睛已经有些放空了。
戴着面具的武侍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以为他没有看懂,提起指头又要重新写一遍。
“不不不,我懂了,阿银我都懂了。你不用再写一遍。”
银时忽然就累了——很熟悉的,忽然就累了。
“你……是幕府那边的人?”
对方摇摇头。
“也是,我这颗头对于幕府那边的人来说还是挺值钱的。”银时说起自己的脑袋就像在说别人的一样,语气满是浑不在意的漫不经心。
“你帮我可得不到什么好处,卖了我至少还能得点钱。”
对方又摇起头来。
银时意识到那是「别这么说」的意思。
他移开视线:
“既然不是幕府那边的,你是攘夷志士?”
对方看他半晌,似是想叹气,然后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银时微微皱起眉头,一时有些拿不准。
戴着狰狞面具的武侍依然缄默,一副杀伐装扮,举止却始终没有任何戾气,此刻看他纠结还颇有些愉快的感觉,好像他很好玩似的。
——他们现在是在被幕府追杀。
极偶尔,他会忘记这个事实。也许是他想忘记——炮火、硝烟、不断不断死去的人。
明亮而温暖的篝火噼啪作响,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好像小下去了。
雪霁之后,说不定会有月光。
不见星光的夜晚,莹莹的月光就像地面上的白雪。
非常温柔又恬静的景色。
夜深了,世界好像变成了透过洞口看到的圆。
小小的世界,只剩下了眼前这丛静静燃烧的篝火。
“不属于幕府,也不是攘夷志士。”
银时声音一顿。
“你到底是站谁那边的?”
安静片刻,对方抬起手,在他的掌心里写下一个字:
——「你」。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