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万籁俱静的世界一片白茫,身着盔甲的身影牵马走在前头,白桦林静悄悄的,纤细的枝桠结着霜雪,像枝头一夜开满了花。
朦朦胧胧的景色,能听见的只有马蹄陷入厚雪的嘎吱声。
银时环视周围,不要说是追杀的幕府军了,连其他活物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走在前面带路的武侍第三次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似乎有些后悔临走时没把被子给他裹上。
……不不不,他真的不冷。
停顿片刻,牵马的武侍把头转了回去,银时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去,他便见到对方忽然加快了步子,直直走向矗立在雪地中的自动贩卖机。
……噫?????
没有因为他的吐槽而消失的自动贩卖机静静立在林地中央,武侍抬起手,用鹿皮手套抹去展示柜上的白雾,仔细打量架上的商品。
那个身影站在自动贩卖机前,这里敲一敲那里按一按,仿佛在期待自动贩卖机会对其作出回应。
无果,对方回过头来,鹿角盔下的眼眶黑洞洞的,沉默地对着他。
“……你没见过自动贩卖机吗?”
银时抽了抽嘴角,他无奈地往展示柜那里比划了一下,又指指投币口:“看到了吗?下面标着的是价格。想要哪个,你把钱币投进这里,等绿灯亮起来的时候,按一下就会出货了。”
带着鹿角盔的身影微微低头,看了一下他所指的投币口,若有所思片刻,抬起头,继续缄默地看着他。
“干嘛?干嘛干嘛?就算你这样看着我,阿银也不会掏钱的!”
“……”对方依然静静地在自动贩卖机前站着。
没有风声的树林极静。
半晌,有积雪从枝头慵懒滑落,噗通一声,蓬蓬松松地发出闷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把脸转过去,把脸转过去听到没有?别一直这么看着我行不行,啧。”银时撇开视线,有些烦躁地抓了住自己乱糟糟的卷发。
“只是我恰好有点渴了而已,没办法,谁让阿银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请你一杯算了。”他小声嘟囔起来,翻了翻衣兜,好不容易翻出两枚银闪闪的硬币。
一共一百五十日圆。
刚好够买一瓶宝矿力。
银时:“……”
不知道他在沉默什么,对方正要凑过来,他一下拢起掌心里的硬币,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喂,要选快点选,你想喝什么?”
重甲随着动作一阵窸窣轻响,戴着赤鬼面具的武侍抬起手,指向展示柜中的宝矿力,侧头看着他。
简短的动作,银时却好像从中看出了某种奇妙的期待感。
“你这家伙到底几岁啊。”
熟悉的吐槽忽然脱口而出,银时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他将身上仅有的两枚硬币投进细长的口子里,往亮起的绿灯上一按。
哗啦啦的声音在贩卖机的内部响起,武侍蹲下身,从下方的出货口里拿出靛青色包装的宝矿力。
在银时的注视下,无法说话的武侍直起身,将手中未动过的宝矿力递向他。
“……给我?”
覆着锁子甲的手臂定格在他面前的空中没动。
不出声、不进食、不喝水,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睡眠,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出来,他观察了这么多日,疑问却只是越积越多。
银时伸出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宝矿力。
头戴鹿角盔的身影毫无留恋地垂下手,转身牵起了战马的缰绳。
……结果只是好奇贩卖机是怎么出货的啊。
只是想看商品咕噜咕噜滚到出货口的过程啊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银时在心底吐槽着,靛青色包装上的「宝矿力水特」几个字越看越傻。
停顿片刻,他拧开了瓶盖。
牵马的武侍回过头,银时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明明表情嫌弃得不行,嘴角却似乎小小地往上扬了一下。
深入山脉腹地,树林逐渐抽长变得高大而茂密。
矮小的白桦树为铁杉和雪松让出路来,笔直笔直的树木如同大地凸起的骨刺伸向苍穹,沉默地垂眼注视在山中穿行的两人。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成了耳边固定不变的节奏,银时有几次一不留神走得近了,被甩动的马尾一把扫到脸上,呸呸地擦嘴连忙往后退,抱怨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见那匹成了精的战马回头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这匹马到底和他什么仇什么怨。
走在前方的武侍对于一人一马之间的小龃龉恍若未察,专心致志地在林中领路。
“喂,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就算这么问了,对方也不会答复,只会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灰白的天空柔软如雾,似乎下一刻就会飘起雪花。远离人烟的山脉听不见其他声音,高耸的杉木从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衬得行人旅者渺小如蚁,像大地上再微不足道的一个墨点。
他还有很多事情去做,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他知道出了这山便是连绵的炮火,滚滚的狼烟,是刀光和剑影,永无止息的厮杀和没有回头路的战场。
但银时现在不介意这条路走得长一点。
他一直在跑。
一直。
从私塾被火光吞噬的那一夜起,就再也无法回头,也没有回首可去之地。
视野忽然开阔起来时,银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拂到脸上的风。
大地仿佛被划出了界限,茂密的松林倏然在边缘止住,熹微的光线从广袤的云层中漏下来,巨大的湖泊如同嵌在山脉中的一面镜子,映着那一线天光微微发亮。
群山静默,纯白的雪色延伸向地的四极。
牵着马,头戴鹿角盔的武侍等在湖畔的雪地中,回身向他望来。
——“看啊,银时,是湖。”
微风拂过,湖畔的芦苇窸窣摇曳起来,像柔软的波涛。
金色的麦田无边无际,松阳背着他穿过起伏的田野,阳光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天空扭着脖子都望不到尽头。
世界很广,路途很长,他趴在那个温暖宽阔的背脊上,松阳的声音总是含着温和的笑意,他有时枕着那个声音睡去,平稳的梦中无风,终于没有僵冷的尸体和孤零零的夕阳。
……银时。
时隔多年,他又听见了那温和柔软的声音。
快看,是湖。
不止是湖。
还有高山,平野,连绵起伏的丘陵和碧波万顷的大海。
能让一个孩子趴在老师的肩头安然入睡的,温柔的世界。
银时站在原地,忽然就迈不开步子,只能站在那里。
戴着鬼面的武侍于是牵着马走回来。
云层在巨大的湖面上投下移动的阴影,风起又落,最后随着荡开的涟漪归于平静。
收回视线,银时微微垂下眼帘,嗓音暗哑:
“你想带我来看的就是这个?”
没有回答,对方一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拍了拍马鞍,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银时沉默半晌,“你不会是想让我骑上去吧。”
点头。
坂田银时破罐子破摔。
“我不会骑马。”
点头。
——估计是“我知道你不会”的意思。
“……”深深地吸一口气,银时克制住想吐槽的冲动——他什么时候变成吐槽役了——他抬起头,“你难不成想教我吗?教我骑马?”
作为肯定的回应,戴面具的武侍再次期待地拍了拍马鞍,无声地发出邀请。
一分钟之后,银时面无表情地坐到了马鞍上。
视野骤然拔高,对方牵着缰绳,领着枣红色的战马走了几步,确定他坐稳了不会掉下来之后,忽然微微回首,朝他看了一眼。
心底涌上不详预感的刹那,马身忽然往前一纵——
对方牵着马跑了起来。
呼啸的风声带着冰凉的雪粒子扑面而来。
笃笃——笃笃——
撒开的马蹄在皑皑的雪原上烙下梅花瓣的印子,朝着远方的山脉,抑或只是单纯地沿着湖岸奔跑。
逐渐习惯了马背颠簸的节奏,银时拉着缰绳慢慢直起身。
他转过头。
云层像翻涌的海潮一样在倒退,近处的景色活动起来,只有巨大的湖泊是固定不动的。
湖面映着灰白的天空和远方的群山,中间一线泛着细细的波光。
笃笃——笃笃——
马蹄声逐渐慢下来,穿着昔具足的身影牵着马头向旁侧一转,在厚厚的雪地上踩出梅花般的圆弧。
那个身影牵着战马,像哄小孩子开心似的,跑着看不见的圆圈,慢慢停下脚步。
苍穹中的云翳露出一条缝隙,薄到近乎透明的天光无声地倾洒下来,不知姓名的武侍立在雪地的光与影之中,仰头看着他,因为面具的遮挡看不到表情,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
银时愣怔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笑了。
这个家伙在笑。
轻咳一声,他翻下马背,从对方的手中牵过缰绳——枣红的战马斜他一眼,没有反抗——他牵着马往林中走,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之前忘了说了,你马骑得不错。”
身侧没有传来回应,银时拉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旋即又很快放松下来。
“你相信吗,”他低声笑道,漫不经心地藏起声音里的自嘲,“人死之后,也会换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他的脚步慢下来。
“……你……”
裂帛般的破空之声忽然响起,面若赤鬼的武侍循声扭头,银时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一声铿锵的金石之音,之前还会被死蛇吓得哇哇大叫的青年眼神一瞬间就变了。白发的夜叉在瞬息间拔出悬在鞍侧的太刀,刀光雪亮,将急射而来的铅弹一分为二,斩为两半。
树上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冰冷的锋芒圆弧乍现,银时转势收刀向上一挡,从上方袭来的敌军正好劈刀斩下,兵器在空中相撞猛然爆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鸣。
见势不妙,偷袭的敌人往后退去时,咻的一声,长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穿透气管,雪白的箭羽刹时溅上一片殷红。
立在枣红的战马旁,戴赤鬼面具的武侍再次弯弓搭箭,紧绷的弓弦倏然一松,长箭消失,下一瞬出现在敌人的左胸口上,箭头整根没入,只剩下鲜红的箭羽在外面微微摇晃,如同蜂鸣。
借着箭矢掩护,银时挥刀冲入敌阵,曾在源平战争中大放光彩的太刀既长且沉,和直刃的打刀不同,上手不易,挥起来也难。白发的夜叉一刀切开敌人腹间的铠甲,轻若无物地将手中的太刀一抛接住,反手接下另一人的劈击,挡开之后一刀劈下,从肩膀到右腰,几乎将敌人斩为两半。
大概只是前哨或先锋,只有数人的队伍很快便被击杀干净。
不再去看倒在雪地上的尸体,银时抹去嘴边的血迹,刚要转身问上一句多余的“你没事吧?”颈侧忽然一痛,暗红的瞳孔只来得及微微一缩,接着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戴着恶鬼面的武侍伸出手——八重伸出手,接住银时颓然倒下的身躯。
——「对不起。」
她微微抬起手,似是想和以前一样摸摸那头蓬乱而柔软的银色卷发,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指在空中犹豫半晌,还是缓慢地放了下去。
——「会再见面的。」
很快。
待她处理完这次的事情就好。
八重将银时驮到马背上,将太刀收回鞘中,在鞍侧系好了。
枣红的战马温顺地垂下头颅,任她摸了摸颈侧的鬃毛。
「拜托你了。」
微微打了个响鼻,那匹马晃着嚼子和笼头转过身,消失在了覆着皑皑白雪的林间。
只要沿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就能遇到这些天就差没把这片山脉翻个底朝天的攘夷军。
会是高杉还是桂呢。
如果遇到的是高杉,说不定会被打一顿。不能亲眼见证有点遗憾。
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弯起,八重抬起手,将先前战斗时有松脱迹象的面具重新扣了回去。
天气严寒于她有益,但拖了这么些天,这具身体也快要僵硬到不能用了。
八重检查了一下箭囊——还剩下一支箭,足够了。
背起箭囊,她提着长弓,朝战马离开相反的方向走去。
厚重的云层散了,天空碧蓝,像剪出来贴上去的。
茫茫雪原白得刺目,身穿统一甲胄的幕府兵卒列着整齐的阵队,战旗烈烈迎风招展,枪戟林立刀光雪亮。
军中主将身披阵羽织,戴着印有井上家徽的头盔,跨坐在剽悍肥壮的战马上。那是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性,颧骨突出,面目威严,锐利的眼神像捕猎的苍鹰,眉毛乌浓。
铠甲窸窣的声音跑近,近卫队的队长单膝着地,向他报告:
“有敌袭。”
坐在马背上的背影没有动,慢条斯理地开口:
“敌军多少人?”
单膝跪在雪地里的近卫犹豫了一下。
“一人。”
己军的阵列中忽然传来轻微的骚动,一个模糊的人影跨过广阔的雪原,朝这边直直走来。
“一人?”待那身影走近,看清了赤鬼般的面具和涂漆竹甲上模糊不清的血迹,跨坐马上的将领露出嘲讽的笑容。
“不过是个「伪物」——取我箭来。”
火铳诞生之后,箭矢从战场上退下,成了武士贵族打猎时的用具。
两军交战由箭矢开启的时代,已经在历史中黯然失色很久了。
身披阵羽织跨坐马上的中年男子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箭头对准茫茫雪原中孤身立在军阵前的人影,将弓弦拉至满月般紧绷的弧度——
他的手指倏然一松,扎着鹰羽的箭杆发出水流一般的声音,呼啸离弦。
在全军的注视下,立在雪地中的孤独武侍抬起右手,仿佛抓麻雀一般,不紧不慢朝虚空中一握。
箭羽蜂鸣,箭杆似乎还在摇晃不止,戴着赤鬼面具的武侍抓住凌空射来的长箭,一个转身,弯弓搭箭,开弦将射来的箭矢还了回去。
噗——
喉口突然多出一柄长箭,点点血迹落在雪中如同殷红盛放的梅花,距离主将极近的近卫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风声止息,雪原上一片寂静。
中年男子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紧接着愤怒的咆哮响彻全军:
“铳兵队准备——!!!”
八重放下长弓,望着幕府军最前列的铳兵啪的一下单膝跪下,填弹上膛,黑压压的枪口齐齐对准她的方位。
——几百年来,她从未干涉人类的战争,也未曾涉足人类的政事。
生灵涂炭也好,哀鸿遍野也罢。
作为一个尽职的看戏者,她顶多捡捡尸体,玩一玩角色扮演,被人类的军队以妖物之名追杀的时候,也没有动过狠下杀手的念头。
恨不能将人类赶尽杀绝的,这几百年踩着尸山血海一路前行的——
一直都是虚。
“开火——!!!”
枪支齐齐爆鸣,震耳欲聋的枪声在雪原上如雷鸣回荡。
这个身体早已死去,急速旋转的铅弹射穿颅内时没有丝毫痛觉。
风声携着巨大的力道袭来,仿佛有人往她的下巴上狠狠一推,脊椎往后折裂,咔擦一声,视力短暂消失前,她看到了雪原上蔚蓝的天空。
天空很高很远,特别蓝。
松阳背着银时,穿过漫无边际的田野向远方走去的身影,柔软的风,温暖的光,融成一片微微模糊了一下。
——但在她突破幕府军的重围,将银时掳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破例了。
……不,也许是在更早之前。
也许在那个银发的小鬼第一次别扭地喊她“八重”的时候起,她就注定会插手这世间之事。
只因对方是此世之人。
山谷间回荡的枪声渐渐平息,幕府军的铳兵放下枪管,扬起的烟尘散去,身着重铠的身影倒在前方约一町的雪地上,脖颈折裂,鹿角盔歪斜,赤鬼的面具裂开口子,露出面下之人青色的僵冷皮肤。
跨坐马上眉目阴鸷的中年男子冷冷一哼:
“结束了。”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先前一箭被射穿喉口的尸体忽然一扭头,咯的一声接回错位的骨头,直直站了起来。
瞳孔遽然睁大,身披阵羽织的中年男子面露骇色,伸手就要拔刀,下一刻却身子一歪,随着喷溅的鲜血从战马上栽倒下来。
八重一甩刀尖上的鲜血,耳膜隆隆的都是周围人的尖叫和怒号。
她抬起手,将插在颈间的长箭一把拔了出来。
——只要有死人,她就能行动。
周围士兵的尖叫声盖过了发号施令的怒吼,人仰马翻,一派混乱。
八重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看起来太吓人了,她才下定决心要把银时送走。
这个样子,她不想让任何熟人看到。
……这个熟人里,好像可能的确不包括虚。
脖子发出像生锈一样的声音,但眼珠还温热活络,八重转过头,因颅内充血而染上红色的眼球望向周围的幕府兵卒。
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也许是已经察觉自己的命运,那些人全都不叫了。
——只要在敌阵中创造出一个伤亡,她便能将敌军屠至一人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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