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离开天照院奈落之后,下午的女子茶会由三人变成了两人。
和阴沉瘦削的男人隔着茶桌对坐,八重低头啜了一口麦茶,沉思片刻决定划掉女子午茶会,将其改为天照院奈落八卦小组。
成员只有两人的天照院奈落八卦小组在安静的氛围中默默喝茶。
蹲在胧肩膀上的乌鸦张嘴怪叫一声,颇为不满地扯了扯他耳侧的灰发。
八重抬起头:
“它们会薅你的毛去筑巢吗?”
那只乌鸦逮着胧耳侧的一撮头发又夹又扯,胧稳稳当当地坐着,面部表情沉冷无波,眉头皱都没皱一下。
“无妨。”
……
不是,谁问你无不无妨了。所以说答案是“有”吗?
是“有”吗?曾经有过被乌鸦薅毛拿去筑巢的经历吗?
八重摩挲手中的茶杯片刻。
“乌鸦这种生物,不偶尔管管的话会变得无法无天的。”
窗外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羽毛蓬松的老乌鸦像一大团浓墨落下来,伸颈发出沙哑的鸣叫。
蹲在胧肩膀上的那只乌鸦明显年幼,听到那声包含警告的啼鸣,抖抖翅膀停下动作,乖乖松口,灰溜溜地飞了过去。
老乌鸦往小乌鸦的颈后啄了一口,两只乌鸦张开翅膀,扑簌簌几下没了影儿,几根鸦羽悠悠地从空中飘落到窗台。
窗外天空灰白,山里的四季总是分明,春夏短暂,秋冬漫长,之前还散着樱花的窗台如今覆上了一层雪白的薄霜。
胧收回视线,低沉的嗓音淡淡:
“天气冷了。”
八重:“……不是,就算天气冷了你也不能随便让它们薅你毛啊。”
胧抬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固执地沉默不语。
铜墙铁壁般的沉默。
八重支起下巴:“我说你啊,你怎么就老是不长肉呢。”
胧垂下眼帘。
没有戴着外出执行任务时的斗笠或天盖,虚无僧打扮的男人坐在茶桌旁,拢着茶杯的苍白手指毫无血色,没有被护手遮住的皮肤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崎岖不平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过,新生的皮肤和老旧的疤痕交错。
她天天把人家抓过来开小灶,喂了这么好几年,书院的这个角落都快变成外婆家的厨房。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对方依然瘦得毫无变化,眼下的那一圈黑色还有加重的趋势,仿佛一辈子都没阖眼睡过一个好觉。
八重以指敲了敲桌子:“让想要毁灭世界的那位毁灭世界去。什么烂摊子都扔给你,这叫做剥削下属的劳动。”
闻言,一直默不作声喝茶的人抬起眼帘,灰色的瞳孔沉沉:“地上的蝼蚁鼠辈不需要虚大人出手。传达上天的使命制裁罪人是八咫鸟的职责所在,胆敢拦在虚大人道路上的障碍,我自会除去。”
眼见胧有围绕着英明神武的虚大人长篇大论下去的趋势,八重抬起手:“停一下,停一下。知道你是虚吹了,冷静点。”
叹了口气,她趴到桌上,片刻,脸颊贴着桌面小声嘀咕起来。
“也不知道骸骸怎么样了。脸很长的叔叔怎么听都很可疑,如果在新的环境里受欺负了怎么办,会偷偷躲起来哭吗?”
胧面无表情:“天照院奈落的杀手不会哭,也不会受人欺负。”
八重恍若未闻。
“偷偷躲起来哭的时候会有人给她点心哄她开心吗?在新的环境里晚上睡得着吗?会不会半夜从梦中惊醒哭着想找我却找不到呢……不行,脸很长的叔叔怎么听都很可疑。”
一拍桌子,八重直接坐起来。
“我要去找见那个佐佐木脸很长。”
陈述句。
她直勾勾地望着桌对面的天照院奈落十三代目,胧放下粗瓷茶杯,淡淡地抬起眼帘。
“是佐佐木异三郎。”
“管他是异三郎还是脸很长,”八重的表情很认真。
“我要见骸。”
“……她现在已经不是骸了。”沉默片刻,胧忽然开口。
他看着八重:“她现在叫今井信女。”
她怔了怔。
窗外传来积雪落地的脆响,八重跟着移开视线。
“……什么啊,”她轻声道,“这不是个挺好的名字吗。”
比天照院奈落中二度爆表的骸好多了。
沉思片刻,八重放松肩膀,重新叠起手臂趴到桌面上。
“我收回之前的说法,那位佐佐木先生虽然脸很长,但起名的水准还不赖。”
信女。
她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几遍,有些高兴又有些泄气。
这样的好名字,她可起不来。
纸门上映出单膝候在室外身影——是奈落——胧从茶桌边站起身,八重趴在桌上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你觉得她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轻轻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
和室的门合上了。
……
山里落了一场大雪,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抚得平贴极了。
群山静默,杉木高耸的森林在边缘止住,白茫茫的大片空地上,一棵光秃秃的树望着天空,曲折错落的枝桠从远方看去像黑色的花骨。
八重解开发带,抬手系到离她最近的树枝上。
系好了,她松开手后退一步,和一只乌鸦对上了视线。
那只黑漆漆的乌鸦蹲在同色系的树枝上,八重眨了眨眼睛,向它一示意,那只乌鸦扑簌簌地展开翅膀落下来,在她的小臂上停稳了。
手臂上多出一个小生物的重量,八重摸了摸那只乌鸦坚硬的鸟喙。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森林边缘传来哗啦啦的噪响,八重转过身,栖在衫木间的鸦群仿佛被某物惊动,齐齐展翅离枝,铺天盖地,光影飞掠。
停在她手臂上的乌鸦跟着一展翅膀,飞向苍穹。
扑棱棱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久久回荡,纷飞的黑羽划过视野,八重仰着头,待天空静下来,收回视线时看到了立在雪地里的黑色身影。
“毁灭世界累了,来散步吗?”
没有回答她的话,虚看了一眼她系在枝头的东西。
“你又在做多余的事。”
“……总要有点纪念。”八重抬起手,碰了一下垂到眼前的枝桠。“虽然奈落都短命,没有人收尸也再正常不过,但好歹认识了一场,就当是一点人情。”
每日负责监视她的奈落换了一班人。
她和往常一样回到书院,没见到丙丁君,候在回廊上等她的是两个陌生的奈落——没有一个是完美的光头。
八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人,那两人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双方都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越过那两人,径直回到房间,这件事实就算这么尘埃落定了。
丙丁君比甲乙君多活了几年。
那个最先学会了不接她话茬的青年,死去的时候同样没有葬礼。
“人类好像很怕死后无人惦念,不是吗。”
八重拿出白色的布条一同系到枝子上,扎好了。
“一个人来到世上,一个人离开世界,本就如此的事人却会觉得寂寞,真是奇怪。但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想想我还是决定纪念一下好了。”
“那不是寂寞,只是人类对死亡未知的恐惧。”虚轻笑一声,声音冰凉。
“因为一个人过于弱小无法生存,人类才喜欢成群结队,集成村落,又建立藩国。面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如此。”
“是吗?”八重问道。
“这未知的恐惧,曾经也包括你吗?”
浮在表面的冰凉笑意消失了,虚眼底的黑暗变得深重,像噬人的深渊,就算是奈落此时也会退得远远的,八重反而嘎吱嘎吱地踩着雪来到他身边。
“如果死后没有人记得你,你会觉得寂寞吗?”
“……”
“会觉得寂寞吗?”
黯淡的天空飘起雪花,零零碎碎,像柔软无声的羽毛。
“无聊的问题,我是为了终结所有的「我」才出现的。”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再次被寒冷的笑意覆过,猩红的眼珠微微下移,视线落在她身上,“死亡是所有生物共同的宿命,抗拒这命运的人类不过是在毫无意义地挣扎罢了。”
“……好吧,就你最硬核。”
八重伸出手,接下从空中飘落的第一片雪花。
“喏,”
拢着手心,她将合起来的双手递给虚,得意得像个傻瓜:“给你。”
“第一片雪花。”
“……”
“诶不是,你别转身就走啊!”
雪逐渐下得大了起来,扑簌簌的雪花在林间纷纷飘落,触上枝头,拂过人的面颊鼻尖,像极轻极轻的吻,将人的眉毛短暂地染成微微的银白。
溪流冻结,覆满青苔的圆石成了蘸糖的雪团子。八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虚后面,透过树梢望见的苍穹灰而柔软,堆满厚重云层。细白的雪花不断从黯淡的天幕飘落,安静得恍若能听见世界轻柔的呼吸。
收回视线,八重追上虚。
“刚才的是谢礼,你为什么不接?”
“谢礼?”虚抬了抬眼皮,“谢我什么?”
“谢你放人。”
“哦?如果我当时没放人呢?”
八重语塞了一下,虚瞥她一眼,面具后的红眸神色薄凉。
“就算我当时没放人,你也早有打算。”
如果求情没用,当然就只能来硬的了。
就算是硬闯,也要闯进去救人。
虚露出毫无温度的微笑:“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把人救出去。”
“……不是认为自己能把人救出去,”顿了顿,八重别开视线,“只是做好了不择手段的觉悟而已。”
“不择手段,比如搭上自己这条命?”
八重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拼上性命也要救下来的人,你却放走了。那个孩子的命既是你讨回来的,现在将她要回来,又有何不可。”虚勾起嘴角,声音噙着轻柔的恶意。
“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帮你。”
“少来了。”八重叹了口气,“看起来好像在关心我,只是你无聊的恶趣味又发作了而已,试探就到此为止吧。”
两人中间隔了几步距离。
“这恶劣的性格,真想问问你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这种时候你就想念松阳了?”
八重步下一顿。
雪花纷纷茫茫,触到脸颊冰冰凉凉的,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朦朦胧胧的白色不断削落,像断续的幕布垂在树林间。
虚弯起眼眸,神色却是冷的。
“可惜了,你好像特别喜欢这个最接近人类充满软弱的「我」。”
八重微微伸出手,柔软洁白的雪花落下来,触到掌心就化了。
“……喜欢啊,怎么了吗。”
好像她的回答很可笑似的,虚轻嗤一声。
“……就算是从不死的怪物中诞生的存在,你也能用「喜欢」形容。”
一顿,八重抬起头。
“我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什么。”
“这五百年,我一直待在这黑漆漆的乌鸦窝里,眼睛没瞎,你难道以为我是被「你」的真善美打动了吗?别开玩笑了。”
她睁大眼睛。
“像你这样的人,地狱有几层你就会下几层。”
停顿片刻,八重叹息一声,微微侧头。
“可话说回来,我们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在这地狱的奈落之底。”
雪愈下愈大,好像白色的雪片一瞬间都倾倒下来。
枝头地面落满了雪花,朦朦胧胧间只剩下这茫茫飞坠的白色。
“不是‘就算是从不死的怪物中诞生的存在,我也能用「喜欢」形容’。”八重轻声道。
“而是我爱着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死的「怪物」。”
——如果死后没有人记得你,你会觉得寂寞吗?
……
不要紧。
我会记得你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迷人眼目,八重微微上前,踮起脚尖,按着虚的面具很轻地吻了一下。
嘴唇触到的面具冰冷坚硬,她看到那一贯波澜不惊的猩红眼瞳似是微微收缩。
“……刚才的谢礼是开玩笑的。”
弯起嘴角,她往后退开。
“这个才是真的谢礼。”
不死的「怪物」不会爱人,那也没关系。
由我来爱你就好了。
就算世界不记得,就算所有人都选择遗忘——
好的坏的,所有的你,我都会记得。
每一个你,我都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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