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被刀切伤手指,一周左右可以痊愈。
八重第一次被刀切到手指,是松阳带着银时居无所定四处漂泊时期的事情。
握着血流不止的手,她当时愣愣地站在流理台旁,松阳想过来按着她的伤口,但似乎又怕拿捏不好力道,结果她和松阳傻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后来还是银时闯进来,及时阻止了松阳撕毁袖子。
“……为什么这种时候只有阿银是有常识的那一个。”
小声地嘀嘀咕咕着,银时表情嫌弃,拿绷带给她包扎手指,不放心地包了好几圈。
松阳全程在旁边观摩学习,待银时包扎完了,眉眼弯弯地夸了他一句,接下来的旅途银时一直低着头,大大的斗笠压得低低的,脸颊直直红到了耳朵根。
……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张开手指举在眼前,阳光透过窗格淌进来,八重微微眯起眼睛,左手指上那条被刀切出的细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最后只剩下还未干涸的血迹。
普通人被刀切伤手指,伤口绝对不会这么快愈合。
都怪某个人瞎灌了她那么多血,如果说这具身体因为最初接受的血液很少,勉强还能和普通人擦边,现在已经明显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往变态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生气。
很生气。
虽然最近得到了摸菜刀做料理的允许,但就是很气。
拾起筷子,八重生气地将鸡蛋啪啪打匀,生气地倒入出汁和淡口酱油,生气地撒盐,生气地把蛋液倒入模具,把模具放入蒸锅,最后将锅盖啪的一盖,继续生气地切起姜丝。
咔擦咔擦的声音响个不停,蒸锅里冒出白烟。
八重关了火,把蒸好的玉子豆腐捞进小碗里,姜丝用甜醋调好味,往白米饭上一撒,舀出一碗味增汁,啪啪啪全部往漆木方盘上一放,完事。
“喏,拿去。”
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八重对候在一旁的丙丁君示意:“端到你家先代首领的房间里去。”
丙丁君沉如死水的面容泛起波澜。
他看着八重,没有动,脸上露出“你别害我”的表情。
“又不是让你去暗杀他,你怕什么。”
束起和服袖子的布条有些松了,八重解下来,用口衔着布条的一端,重新绑紧。
“那么害怕进那个房间的话,把东西留在门口就好。”
她含含糊糊地应付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料理——这次做的是糖煮上豆。
生气地剥豆荚。
丙丁君垂目看着放在方盘上的料理,动了动嘴唇,以极低的声音开口:
“恕……”
“暂时请不要跟我说话,我在保持生气。”八重剥出绿油油的豆子放到碗里。
她的新纪录,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破了。
背后一时没有传来动静,再次有人开口时,已是清清冷冷像结冰雾花的声音。
“这个是甜的吗?”
八重转过头,丙丁君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骸站在她身边,细白的手指拨了拨瓷碗里的青豆。
她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鸦羽般的阴影,像精致缺乏生气的人偶。
八重的身后瞬间百花盛开。
“……等一下就加入糖汁。”放下豆荚,八重捂住心脏的部位,半晌,抬头朝骸露出微笑。
“再等等哦,马上就好。”
“你想吃饼干吗?等得无聊的话,你先吃吃饼干。”
沉默片刻,骸摇了摇头。
“不用。”
……居然拒绝了甜点。
剥着豆荚,八重不由得多看了骸一眼。
从来不会主动开口索要,但只要小姑娘拿到了点心,除非断指不可能抢走。
看起来文静无害的小姑娘,护起甜食来可凶了。
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她做料理,骸大多数时候都和这个组织里的杀手一样,不到必要不会开口,一旦开口,则简洁非常,好像语言也被当做可用的刀刃。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骸专注地看着她剥豆荚。
“哪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喜欢说‘然而’的那个人。”
“你是说小林一茶?”
骸点了点头。
“唔,他啊,”八重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
“他在五十多岁时娶妻,诞下的四个孩子先后夭折,妻子也死于难产。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妻子,但婚姻并不美满,不到几个月就分开了。到了第三任妻子,他终于成了先离开的一方,死的时候好像是六十七岁吧。”
剥完豆荚,豆子撒盐用热水煮软,捞出冲凉水一遍。
“大家都说这个人真可怜啊,生于不幸的家庭,一生颠沛流离,明明那么喜欢小孩子,在世时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好像是相当孤单的一个人呢。”
骸垂着眼帘:“妻子和女儿都死了,所以很可怜吗?”
“唔,说起来的话……”八重将手往布上擦了擦,“在他去世后不久,他的第三任妻子好像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天照院奈落里的孩子并不能称作是孩童,八重还是下意识地把故事的结局往好的方向引。
“虽然自己不在了,但他仅有的这个女儿后来好好活下来了。作为父亲,估计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
八重将事先煮好的糖汁倒入青豆的碗里。
“为什么会突然想问这个?”
“……没什么,”骸的声音毫无起伏,“只是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八重拾起筷子,打算夹一个尝尝味道。
骸:“一个脸很长的大叔。”
“啪嚓”一声。
八重捏断了手中的筷子。
半晌,她放下那双断掉的筷子,视线远远地落向窗外。
“啊……是这样啊。”
在骸的注视下,八重回过头,眼睛笑得都弯了起来。
“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情没做,糖煮豆我先放这了,你随便吃。”
*
胧回到天照院奈落,见到他回来,遇到他的奈落表情看起来都有点不对。
对于常年不带表情的奈落众来说,那点不对的神情,特别的欲说还休。
……会在天照院奈落这潭死水里搅合的,只有一个人。
见到站在窗边的八重,胧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似是已经等他很久了,八重直奔主题:
“脸很长的叔叔是谁?”
她眯着眼睛笑得和煦,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佐佐木异三郎。”
胧抬了抬眼皮:“你想查到哪个地步?”
抱着手臂靠在窗边,八重眨了一下眼睛:“能查到哪个地步?”
就像乌鸦食腐,奈落的性质也差不多,替掌权者干的都是最见不得光的事。
在政治大清洗时期被虚扔到首领的位子上,麻烦的烂摊子和最阴暗的勾当全是胧处理,手腕不黑一点狠一点早就是一堆烂骨。
当然,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个傻白甜。
拆开护手,胧活动了一下手腕,面无表情地回答:“这取决于你想调查到哪个地步。”
以天照院奈落的手段和情报网,只要她想知道,佐佐木异三郎到几岁还在尿床这种事情也能翻出来。
这么随便查人家家底好像不太好。
思考片刻,八重决定将锅甩到虚头上。
这个人的影响太坏了,玩起政治斗争来能把天道众玩死,在他身边待久了多多少少会……歪上一点。
轻咳一声,八重严肃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佐佐木是那个名门佐佐木?”
胧微微颔首。
“哦,历史挺长啊。”八重微微一顿。
“那就先查个祖宗三代吧。还有,他个人出入游廓的记录也要搞到手。”
胧拿起案桌上的一叠卷宗,直接递给她。
八重接过来一翻。
“……咦,已经有了?”
她抬起头看了胧一眼,又低下头扫了那份卷宗一眼。
“哇,心真黑。对你刮目相看了诶。”
说着,八重笑了笑,慢慢合上卷宗。
“这是怎么回事?”
天照院奈落做事没有偶然。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胧淡淡地一眼扫来,言简意赅:
“看完就烧了吧。”
——别蹚这浑水。
“……我知道。”
八重把那卷宗一收,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我就算想做点什么,也做不到的。这点你敬请放心好了。”
——她当时是那么说的。
四月十三日那晚的月亮特别圆。
流萤在丛中飞舞,像微弱的光带在黑暗中划过。圆月还未升上高空,在树影后若隐若现,八重坐在廊檐下看月亮,月亮还未出来,庭院的深处先慢慢走出了一个人影。
是骸。
她穿着枫叶纹的和服,就像她出任务去杀人时一样,和普通的孩子一样穿着普通的和服,用来取人性命的刀藏在背后的花腰带里。
“……怎么了?”
骸很少在入夜后出现。杀手总是习惯在夜里行动,不见五指的黑暗就像他们的保护色一样。
“要一起看月亮吗?”
八重笑道。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她特意熄了灯,只有流萤的光芒在黑暗中忽闪忽弱。
她知道骸不是来看月亮的。
“你曾经问过我,”骸站在她面前的白石地上,暗红的眼眸隐匿在夜色的阴影里。
——喜欢来这里吗?
有空便来坐坐吧。
“……喜欢是什么,我不知道,”她看向周围,这书院小小的一角,“但在这里可以吃点心,可以学俳句,也可以偷懒睡午觉。不被允许的事情会得到允许,不能做的事情也可以偷偷地去做。”
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
“这个组织里,你在的地方是灰色的。”
“所以没有监视的命令,我也会来。”
骸抬起头,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细微的波澜。
“人类是自由的生物,这句话是真的吗?”
八重伸出手,对方的手软而凉,指间有经常握刀的粗茧,但依然是女孩子的,软软的手。
她将骸的手拢入掌心,轻轻握住。
“你喜欢哪种颜色?”
“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那就去找吧。”
握着骸的手,八重朝她微微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如果想做的话,就放手去做吧。”
对方从庭院的深处朝她走来的时候,她可能就已经知道了。
这个孩子是来道别的。
从黑暗中走到此时升起的月色下,可能骸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去吧。”
八重慢慢松开骸的手。
那个小小的身影退入暗中,转身离去之际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庭院里空无一人,八重独坐在廊檐下,看着月亮从树梢后探出头来,高高地升入夜空。
月辉洒在地面上,像铺了一层白雪。
不知道这份平静能保持多久,她只是仰头看着夜空。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
……
奈落众在深夜被召集起来。
烛火排排点起,幢幢的黑影在墙壁上闪过,像魑魅魍魉赶赴百鬼夜行。
披上羽织,八重走出房间,一抬头就看到了夜色中在栈道上连成一线的火光。身穿黑色僧衣的奈落持着火把,朝古老的大殿列队行去,常年紧闭的大门敞开着,露出幽深的内堂。
时隔十几年,天照院奈落的查问会上次召集,还是十二代目背叛组织时的事情。
转过身,八重看到了本该在大殿内待着的胧。
和山上不同,书院的这个角落没有点起火烛。月亮西沉,清辉被黑暗的群山吞没,胧沉默地立在阴影里,颈间戴着念珠,手中持着禅杖,奈落首领的装束威严而无情。
特地下山来找她,胧只跟她说了一句话。
“骸背叛了组织。”
背叛组织的奈落五百年来只有一个下场。
……脸很长的大叔,她真是记住了。
八重:“我知道了。”
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去找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会在哪里,多亏天照院奈落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组织内的至高掌权者该怎么出场、什么时候出场都有明确规定。
神龛两侧摆着细长而高的烛台,昏黄的光芒虚幻摇曳,映出铜镜内黑色的身影。
外面的大殿静悄悄的,厚重的门扉早已阖上,黑压压的奈落众寂然无声,像战场上盘旋空中扑向尸体前的鸦群。
虚拿起黑色的面具扣到脸上,刚转过身,衣角被人扯住了。
“等一下。”
八重抬起头:“请不要杀她。”
紧紧地捏着虚衣袍的一角,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又重复了一次:“请留那孩子一命。”
昏暗的环境,唯有神龛两侧的烛火静静燃烧。
虚看她片刻,乌鸦面具后的红眸微微一眯:“理由呢?”
“对于你的计划,她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连弃子都说不上,杀不杀她没有任何影响。”
轻笑一声,虚眼里的神色薄而凉,像削过的刀刃:“既然是蝼蚁,杀了又如何。”
“话虽这么说,但……就算是当做余兴也好。”八重深吸一口气,“那个叫做佐佐木的男人失去妻女后会如何向这个世界复仇,你就一点都不感兴趣吗?天照院奈落这五百年来出的叛徒屈指可数,反正世界都要毁灭了,就把这当做是终焉前的一点余兴。”
不语片刻,虚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人类无聊的悲剧,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一扯袖子,虚往正殿走去,八重不得不松开手,再次上前一步——
啪。抓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
“……”虚侧过头,红眸眯起,嗓音寒凉,“你已经没有可以交易的东西了,八重。”
抓着他的手,八重沉默片刻,垂下眼帘。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交易。”
她安静道。
不像虚,她没有自己的组织,也没有自己的势力。
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没有一声令下就能为自己割舍性命的死士,认识的人多也没用,因为对方连她的存在都不曾知晓。
就算存在的时间再长,举目四望,这世上也没有属于她的东西。
轻叹一声,八重抬起头:
“这是我个人的请求。”
这个世间,没有她的根。
就算和人建立羁绊,相处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数十年。
如同水中捞月空欢喜一场,对方离去后,她又是孤身一人,一直如此。
“我一直都是,只能求你不是吗。”
八重看着虚。
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她轻声重复:
“求你了,请不要杀她。”
拜托了。
我能求的只有你。
……说到底,我一直都只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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