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警报不断回荡,舷窗层层紧闭,主控室内暗如夜晚。
红色的应急灯成了唯一的光源,舰身剧烈颤抖震动,隆隆呼啸着穿越翻涌的气流和云海。
用一个词形容此时的情况,就是刺激。
很刺激。
如果不是被安全装置牢牢按在座椅上,八重都有点想起立鼓掌。
屏幕上的画面不断闪烁,一会儿是裹挟着火光的黑烟,一会儿是护卫舰被奈落炸沉击碎的画面,冬日阴沉寡淡的天空变得热闹非常,到处都是坠落的残骸和正在交火的舰队。
……拆人战舰拆得很开心嘛。
天照院奈落是什么时候练就了一炮将人轰回姥姥家的本领,她并不知道。
提速到极限之后,由虚指挥的敌舰依然咬得紧紧的。一向只在阴影中活动的暗杀组织露出尖利的獠牙,炮击铺天盖地,像不咬断猎物脖颈绝不罢休的野兽,大不了拖着目标一起坠向地面卷入爆炸。
又是一声巨响,飞舰的左翼被炮火击中。
金属壁板咯吱颤响,倾斜坠落的船舰像濒死的巨鲸一般发出令人牙酸的绵长呻丨吟。
周围已经没有站着的人,负责看押她的天人士兵系紧安全装置,章鱼般的眼球朝她这边滚动了一下,然后又滚了过来。
“见鬼了,这家伙不是重要的实验体吗。”
头顶的应急灯不断愤怒闪烁,失去平衡的船舰开始朝左面倾斜,尖锐的警报被隆隆炮吼淹没。
八重就很无辜。
“就算你们现在绑了我到甲板上去,奈落那边也会照轰不误。”
收敛?顾忌?手下留情?
那种东西不存在的。
她的体内流动着虚的血,就算船舰坠毁了,爆炸了,被捞出来的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能活下去。
被关在这个身体里,继续活下去。
“这位年轻人,如果你觉得奈落那边会因为我在舰上而有所顾忌,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语一般,轰隆巨响炸开,飞舰的尾翼再次被炮弹击穿。
“要进行接触了。”操纵船舰的天人咬紧牙关,握着操纵杆的手背用力到青筋贲起。
灰暗的云层破裂,嶙峋的山岩覆着皑皑白雪,密集的针叶林像大地尖锐的骨刺,笔直而整齐地戳向苍穹。
裹挟着滚滚黑烟,飞舰在山脉里紧急迫降。
应急舱门弹开,刺骨的寒气扑面袭来。
全副武装的天人士兵押着她没跑出多远,在结满雪霜的林间遇到了奈落的地面部队。
灰暗的苍穹飘起雪花,覆满苍松的山脉听不见万物的声息。
装束统一的奈落众像黑压压的阴影截去前方道路,细白的雪片簌簌落下,轻悄悄地划过为首之人的肩头。
“止步于此吧。”胧抬起眼帘,苍白的面容神色极淡,“对抗上天的恶鬼,只会堕入无间地狱。”
周围的天人士兵齐刷刷举枪,待在胧身后的奈落纹丝不动,如同冰冻的石像。
八重知道要让这些石像活过来,只需胧稍一点头,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变成残忍的杀戮场。
她仰起头,望向飘雪的天空。
裹着黑烟和火光,又是一艘战舰似折翼的火鸟悲鸣着从高空坠落。
天上一张网,地上一张网,插翅难逃也不过如此。
收回视线,八重看向胧。
“如果我说,我不打算回去呢。”
“……”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和虚大人赌气也请适可而止。”
剑拔弩张的双方人马静止在林中央,紧绷的情势一触即发。
在这种情况下,八重一怔,忽然笑出声:
“你果然全都知道。”
她抬了抬手臂,仿佛想下意识地擦去什么,记起双手还被拷在身后,又放了下来。
“赌气?你觉得我这是在跟他赌气?”
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笑话,八重开口笑道:“就凭我,你觉得我能跟他赌什么呢?我把能押的全部押给他了,都已经赔得倾家荡产了,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赌呢。”
闭了闭眼,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沉声开口:
“作为实验体,落入敌人手中的后果是什么,想必你很清楚。同样的警告我不会说第二次。”
微微敛起笑意,八重安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轻声道:
“你从来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呢。”
……
——“八重,你知道老师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八重,我今天摔到河里了是不是很丢脸?”
——“……呜哇八重你居然剧透!!”
……
——“……八重,你的伤口还疼吗?”
“真的一次都没有过呢。”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世界又回到白茫茫的林间,簌簌的雪点像破碎的羽毛一样落着,盖过对面之人灰色的发和沉着的眉眼,“你一次都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如果我求你的话,你会原意放我走吗。”八重笑道。
“不是真的放我走,但你会原意放我走吗。”
用竹叶包起来的饭团,整整齐齐摆在漆盒里的甜点,只要装作收下了就可以。
转身就扔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也没关系。
“……这个假设毫无意义。”胧垂下眼帘,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
“你已决定要和天抗争到底。”
“少来了,才不是抗争那么冠冕堂皇的东西。”
双手铐在背后,八重在雪地里站得直直的,嘴角带着微笑。
“只是有就算死去也想见到的人而已。”
——“……八重,你不会好起来了,是不是。”
“……很遗憾,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胧无声地握紧金属禅杖。
雪花落到肩头,凉意沁入衣襟。
“……抱歉。”
这声道歉,她不知道对方是否听懂了。
眼神柔软下来,八重望着对方,又安静地重复了一次:
“我真的很抱歉,胧。”
能够将胧带出天照院奈落的,只有吉田松阳。
能够让他心甘情愿身堕地狱,救赎和永劫都只在一念之差的,只有吉田松阳。
“开火——!!”
猩红的血花在林间绽开,不知是子弹先穿过了黑色的僧衣,还是杖刀削掉了发烫的枪管,金属刺耳的嗡鸣骤响,双方同时发起进攻。
趁着情势混乱,戊己一把拽过八重,在几个天人士兵的掩护下先逃了出去。
山脉的松林密集,笔直的粗木耸入云天。
撕绵扯絮般的飞雪在林间纷纷飘坠,视野像是被时断时续的白雾笼罩,冰冰凉的雪花落到睫毛上,轻轻一眨就融化了。
坠毁的飞舰,黑烟和火光,兵器相交的清鸣和枪械扫射的声响逐渐小下去,被这山中亘古绵延的沉默吞噬,最后只剩下雪落枝头的声音。
藤蔓和青苔交缠生长,八重望着周围飞快倒退的地形景色,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刹那,眼前的松林豁然开朗。
刺骨的寒风卷上山崖,蓬蓬雪沫扑面而来,待风声止息雪雾散开,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原浮现出来。
“……这不是没有路了吗?!”
身后传来其他天人愤怒的质问,戊己的声音冷冷的,像结冰的湖面毫无起伏。
“……已经不需要路了。”
对于背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她往前一步,木屐落在未曾有人踏足的雪地里,一声蓬松的脆响,积雪陷了下去。
呼啸的狂风卷起和服袖摆,八重走向悬崖边际,微微抬起脸。
雪原渺茫,阴沉的天空像巨大的炉盖扣下来,晦暗的云海层层叠叠,间隙里不断飘落着雪花。
时间极静,金戈铁马的虚影从遥远的时代而来。她眨眨眼睛,恍然间看到旌旗猎猎的军队涉过荒芜的雪原,那个过去的身影就那么立在崖边,黑色的和服在寒风中似鸦翼翻飞。
她一步一步走到崖边,走到那个过去的虚影站立的地方。取其代之。
从这里极目远眺,除了茫茫白色,便只剩下茫茫白色。
背后的动静不知何时消失了,死一般的安静。
八重侧过身,那些天人士兵倒在血泊中,脸上最后冻结着被背叛的不可置信。
“你这是要干什么。”她微微眯起眼睛,笑道。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动了动,皮肤下的青筋像海藻一样活了过来。
“从一开始,我的任务就不是带你逃出去。”
“……那可真是令人安心。你们的动作这么慢,我都在考虑撇下你们自己跑路了。”背对着空荡荡的悬崖,八重转过身来。
“派你来的人究竟是谁?”
戊己摊开双手:“天道众一直在进行阿尔塔纳相关的研究是公开的秘密,天道众想要得到你,自然就会有人想从中作梗。”
“研究阿尔塔纳变异体的血液,促使宇宙实现飞跃性的进化——反对这个研究的人可不在少数。人为推动生物进化是科研领域的禁忌,就算是天道众底下的实验人员,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个计划过于疯狂。”
“所以,”八重接过他的话,“那些反对这项研究的人想要除掉我,对吗。”
她这个违反自然规则的实验体,不应该存在下去,更不能落入天道众手中。
戊己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容。
“因为寄生的能力,像我这样的存在无论到了哪里都会遭人厌恶猜忌。而你落到如今境地,全都是拜一人所赐。”
“……既然不是打算带着我跑路,”
八重仰头望着灰暗的苍穹。细细密密的雪花还在飞坠,撕绵扯絮般的白色看不到尽头。
“你要怎么杀我?”
“你马上就能知道了。”戊己眯起浑浊的眼睛。
“时间差不多了。”
钻心蚀骨的剧痛袭来得毫无征兆,八重微微睁大眼睛,垂首看着眼前的地面上绽开大片大片的血色。
喉口愈合的伤痕忽然撕裂,龙脉的血液失去效用,这个身体最初由医疗仪器撑着,后来靠龙脉之血维持运转,一旦撤去这些支持系统,便会如碎裂的器皿轻易崩坏。
力气仿佛从里面被人掏空,八重晃了晃,后退一步弯下身。
戊己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刀捅进她腹里,稍一用力,绞断刀片,单单抽回了刀柄。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黑色的鞘身,银白的直刃。
胸口血气翻涌,八重咳嗽一声,咽下满嘴血沫。
“……小看你了。”她勾了勾嘴唇,露出虚弱却不失欣赏的笑容,“这是什么?”
“虽然极其稀有,但阿尔塔纳的结晶石可以被锻成兵器。”
戊己垂眼看着她。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只是一把刀,但对于靠着龙脉之血生存的你来说,摄入其他星球上的阿尔塔纳如同摄入剧毒,哪怕只是一点点,微量的毒素一旦流遍全身便足以致死。”
八重无声地笑起来。
——没有比死亡更快的捷径了。
“……可惜了,外面的世界全是你的敌人。对于你来说,安全的地方或许只有天照院奈落。”戊己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的,如同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
八重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应或辨别对方说了什么。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想争先恐后地离开这破碎的器皿,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至少想称赞一下对方杀死她的用心,但才开口,腥热的血就溢了出来。
“杀死你的人虽然是我,但要怪,就怪那个把诅咒之血给你的人吧。”
视野黯淡,对方的存在只是说话的声音。
八重感到这个身体倒了下去,陷在雪地里。
抬起眼帘,昏暗的天空仿佛在朝地面坠落,白茫茫的雪花落在眼睫上,剔透冰凉。
作为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色似乎也不错。
……
世界是倾斜的。
时间静止,声音消失,在这倾斜的世界里,戊己模模糊糊的身影忽然一颤,如遭重击往后飞去。
失血过多,视野极其黯淡,八重努力抬起眼帘。
对方被人掐着喉咙单手提起,举在寒风呼啸的悬崖边,爬满青筋的脸痛苦到扭曲,可怖奇异极了。
……虚。
她动了动嘴唇,想喊那个人的名字,发不出声音。
“……你做了什么。”
杀意森冷的声音隐约传来,掐在戊己脖子上的手指逐渐收紧。
呼哧呼哧,拉风箱般的沙哑笑声低低响起。
戊己说了什么,八重没听清,虚的耐心似乎瞬间就到了极限。
没有看到刀刃划过的痕迹,戊己的头颅直接飞了出去。
鲜红的血珠沿着黑色的刀刃滑落,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松,无头的尸体从崖边颓然坠下。
思维逐渐迟缓,黑暗像水漫上来,她的意识和这个身体的连结已经变得很弱了,以至于她模模糊糊间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旁观的错觉。
她看到自己被虚揽入怀中,无力地靠着他的胸口,气息微弱连呼吸都已变得艰难。
抬起手,虚直接拔出嵌在她腹部的断刀,鲜血立时大滩大滩地涌了出来。
他将碎在她体内的刀片连着血沫碎肉全部挖出来,掌心指缝淌满血迹,恍然间又变回了最初那个将人开膛破肚的恶鬼。
比死还要残忍的剧痛将她的意识拉回身体里,八重疼得微微哆嗦起来。
……停。
停。
停下。
“……疼。”
虚的身影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溅满血迹,猩红的眼瞳深处涌动着黑暗的雾气。
意识脱离这个身体之前,八重最后感受到的,是对方托起她的头颅,含着血液吻了上来。
碰到的嘴唇意外温暖,虚喂给她的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溅到和服的衣领上,沿着衣料滑落,最后融进暗红的雪里。
对于这个身体而言,曾经赖以生存的鲜血是剧毒。
……她可以走了。
飘飞的雪花被风卷起,纷纷扬扬散回地面。
崖边极静,半晌,虚放下手站起来,那个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雪里,和服被鲜血染红,像极其殷红的梅。
断气了。
“……虚大人。”松林边缘传来胧的声音。
垂首敛目,他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雪里,仿佛没有看到雪地里的那具尸体,也没有看到虚怀里的血迹。
“敌人全灭,还请下达进一步的指示。”
没有回应。
“……虚大人?”
仿佛过了很久,那个背对他的身影漫不经心地振落刀上血迹,将其收回鞘中。
“这个尸体已经没有用了——处理掉。”
胧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扣上面具,虚转过身,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就在胧以为虚会直接离开时,虚忽然顿了顿,微微侧头。
“以及,”
他勾起嘴角,低沉的嗓音似是在笑,眼神却是冷的。
“松阳的那些弟子这几年究竟过得怎么样了,我是时候该替他关心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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