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夜樱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巨大的夕阳在天边燃烧,通红的火烧云镶在地平线上,好像大地着了火,卷着流云往苍穹涌去。

    瑰丽的红在鸢蓝的天空中交织晕染,那壮烈的景色烫得灼人,他舍不得闭上眼睛,哪怕会被那色彩灼伤,即使被夕阳的光线刺得想要流眼泪,也依旧不敢眨眼。

    遥远的地平线上起了风,看不到尽头的田野泛起涟漪。

    私塾的学生在田埂上追逐打闹,那个身影不紧不慢走在后面,浅色的羽织染上夕阳的流金,侧首望来时,清浅的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绿色的瞳孔中仿佛凝聚了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光景。

    ……怎么了,晋助?

    视野转变,他意识到自己正抓着那浅色的羽织。

    用仿佛要将那布料揉碎的力道,紧紧将那虚幻的存在攥入手中。

    ……身体不舒服吗?

    他张开口,却没有声音出来。

    喉咙被沉默扼住,胸口好像有黑色的水漫上来,他挪动嘴唇,只能无声地念出那日日夜夜和梦魇相缠的字眼。

    ……老师。

    ……

    老师啊。

    记忆中的身影在眼前蹲了下来,和曾经幼小的自己视线持平。

    ——是眼睛里进沙了吗?

    波澜壮阔的夕阳在背景里燃烧,云层好像流火坠落,映在眼里烫得灼人。

    他舍不得眨眼。

    一秒都舍不得。

    ——怎么了,晋助?

    那个身影抬起手,拇指的指腹很轻地触上他柔软微陷的眼睑。

    ——你的左眼怎么了?

    那个人的声音,笑容,嘴角微弯的弧度,从肩头滑落的发尾。

    背后的天空,夕阳的余晖,不会再重来的光景——

    烙在他这空空的左眼里,烫得像流动的火。

    ……老师啊。

    心底的那道声音发出悲鸣,像野兽哀泣。

    只是注视着回忆里的面容,他便疼得几乎浑身颤抖起来。

    那个人总是在笑。

    笑意盈盈眉眼弯弯,直到头颅落地的前一刻,嘴角也依然弯着温柔的弧度。

    ——怎么了,晋助?

    他发不出声音,没法做出回答。

    燃烧的夕阳像鲜血沿着天空的四角滴落,那个身影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好像他还是当初那个扛着竹刀来道场踢馆的小孩子,好像他只是身体不舒服了一般,一遍遍耐心地问他:

    ——怎么了,晋助?

    ……

    窗外开着夜樱,在提灯的映照下如飞雪飘落。

    三味线清越的声音从窗隙滑入,乌鬓似云的游女注视着沉睡中的男人,纤白柔软的手指犹豫半晌,很轻地将男人散在脸侧的发丝拢回耳后。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动作,手腕倏然被人攥紧,她吃痛地惊叫一声,对方借着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眼底凶狠的厉芒隐去,像野狼收起利爪,漫不经心地甩开那刀都没握过的纤细手腕。

    夜中的花之街灯火通明,高杉披上墨金唐草纹的羽织,将无镡的刀插回腰间。

    “……时间过去多久了?”

    淡淡的嗓音在座敷间内响起,那游女有些委屈地揉着通红的手腕,细声细气地开口:

    “先生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这个客人不一般,她不敢使出那些惯用的伎俩,只能隐含期盼地看着男人英俊硬朗的面容,连羞怯之意都不敢表达得太明显。

    化名西浦松助的客人擅和歌精乐理,在这条花之街上极受欢迎,就是性子不太好捉摸,像隔着一层游离不定的云雾。

    听说对方要来,她特地盛装打扮,对方碰都没碰她一下。

    仿佛真的只是来阖眼休息一般,他喝了会儿酒就躺下了。

    座敷间的拉门被人打开,走道上暧昧的灯光渗透进来。

    那游女一惊,抬起头,发现高杉已经打算走人了。

    “……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顾不得仪态,她牵着和服裙摆跑到门边,门外的男人微微侧身,好看的薄唇微微一勾,低沉的嗓音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教人忽略了那碧眸里淡而冷漠的神色。

    “我下次再来。”

    出了游廓,舒缓的夜风拂来,精致的画舫沿着河流而下,河堤栽着袅娜的垂柳,屋外的提灯散发着暖色的光晕。

    喝酒谈笑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几个面色酡红的浪人站在游廓外,隔着格子对里面的游女指指点点。

    像梦一般的夜之世界,这个时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明月高悬,高杉戴着斗笠,沿河堤缓慢步行,直到面前停下几个人的身影。

    为首的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月代,中年发福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声音慢悠悠的,像京都里那些好风雅的公卿。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巧了,这不是西浦松助先生吗。”

    身后的随从恭恭敬敬地候在原地,那中年男人眯起眼尾的褶子,笑呵呵地做出邀请:

    “上次多亏有先生相助,不知先生现在可有时间,赏脸和我小酌一杯?”

    抬起眼帘,高杉漫不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不远处那几名浪人还在对着格子里的游女评头论足,粗犷的笑声隔着段距离也清晰可闻。

    “好啊,”他看着那人,慢慢勾起嘴角,“今晚这月色,不喝点酒可惜了。”

    夜色中的樱吹雪,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绮丽。

    月亮掩映在横斜的花枝间,从游廓二楼景色最好的窗子向外望去,黑暗的河流被画舫的烛光点亮,整个京都唯有此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高杉倚在窗边,点燃烟丝,朦胧的烟雾在空气里摇曳飘散,遮去了完好右眼里的思绪。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给他斟酒夹菜,添酒添得尤其勤快,只有两人的和室里一时只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

    半晌,高杉终于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人。

    “看井上大人的神色,我该道一声恭喜了。”

    “哪里哪里,”对方连连摆手,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如果不是先生暗中除去了那些碍事的鼠辈,我也不会有如今进入幕阁的机会。以后也还请先生多多关照。”

    轻嗤一声,高杉咬着烟嘴,不紧不慢地笑道:“关照还是不必了,井上大人如今入了幕阁,和我这种人还是不要扯上关系为妙。”

    眼神闪了闪,井上表情不变地放下酒杯。

    “先生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岂会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

    “哦?是吗?”高杉满不在乎地敷衍过去,视线似有若无地朝楼下望去,“最近天诛事件频发,世道好像不怎么太平,在街上游荡的浪人多了不少,井上大人如今仕途平坦,若此时出了什么差错,未免可惜。”

    仿佛没看到井上微微僵住的笑脸,高杉微抬下颌,慵懒一笑:“不过,看井上大人的样子,对于自己的那几个随从似是信任得很。”

    那碧绿的右眼直直地望着对方,仿佛已经将他的那些小伎俩摸了个清透,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冰凉极了。

    “……”井上张了张口,就在这时,门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洒金的拉门直接撞到了门框上。

    突然拉开门的游女站在光影交接的边界上,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提着曳地的和服裙摆,立在那里的姿态格外凛然,好像气势汹汹前来抓未成年回家的家长。

    那个陌生的游女将视线锁定在高杉身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然后,她大步走进来,一声不吭地拉过高杉的胳膊就走。

    游廓内的灯光昏暗,在那游女俯身的刹那,井上似乎看见她挪动嘴唇比了个口型。

    ……跟我走。

    傻愣愣地坐在原地,井上终于回过神来,他连滚带爬跑到门外,朝着待机在走廊上,也待机在游廓楼下的浪人大吼出声:“别让那两个人跑了!”

    脖子上青筋贲起,他几乎是抓狂道:“给我追!!!”

    和鬼兵队联手杀害幕府官员的证据,必须在今晚处理干净。

    活人都不可信,唯有死人能令他安心。鬼兵队的踪迹难以捕捉,如今好不容易遇到高杉单独行动,这个机会,死也不能放跑了。

    弦声优雅轻漫的花之街骚乱起来,喝醉的客人踉踉跄跄地抬起门帘,一脚还未跨到街上,直接被佩刀的浪人粗鲁撞到地上。

    花魁道中的队伍被冲乱,华丽的朱伞在地面上破碎,行人惊叫着四散,那些杀气四溢的浪人像循着血腥味的狼,不管不顾拨开人群,直朝目标追去。

    夜风呼啸而来,那个游女拉着高杉跑得飞快,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提着和服的裙摆,甩掉木屐后的双脚仿佛没有痛觉,像小孩子一样踩着地面奔跑。

    月亮遥遥地悬挂在天边,夜樱似吹雪散落,两人穿过灯光越过桥梁,逆着人流和常规,像误入妖怪庆典的人类,又像闯入人世的妖类,在光怪陆离的夜晚里朝着月亮的方向奔跑。

    “站住!”“给我站住!!”

    追杀他们的人声音越愤怒,抓着他奔跑的人就笑得越欢。

    发不出声音,那人的肩头只是无声颤抖,迎着夜风扬起头颅的姿态看起来快活极了,仿佛许久未曾这般自由。

    高杉漫不经心地一垂眼帘,和服长袖的掩映下,那抓着他的手腕上赫然凝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疤,仿佛被人拿着尖利的簪子狠狠划开过。

    割腕自杀的痕迹。

    浪人们的脚步声隔着一条街道远去,那个游女拉着他闪进幽暗的巷子里。

    夜空狭窄,只留一条缝隙,深沉的墨色边缘染上了通红的火光。

    远方的声音逐渐喧哗起来,有人敲响了警钟,还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起火了!起火了!!”

    那个游女从巷子里往外探出头,没有看到追杀他们的身影,又缩了回来。

    她将靠在墙边的竹帘草席拿过来,朝高杉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蹲下去,好让她把他藏起来。

    “……你完全不会运用自己的表情呢。”

    高杉扶着刀鞘上前一步,碧绿的右瞳微眯,将对方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这个游女的长相很柔和,游廓里的女人都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什么,也擅长通过一颦一笑,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将自己身上最有魅力的特点展示出来。

    对方毫不避讳,笔直又坦然的眼神,简直就是在浪费这柔美的五官。

    嘴角一勾,高杉微微俯身,刀鞘抵着那个游女的腰侧,低声在她耳边道:

    “……是谁派你来的?”

    眨了眨眼睛,那个游女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向下望去。

    领口敞开,男人的锁骨线条消失在衣襟里,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于是她顿了顿,然后伸出手。

    ……

    把他的衣领给合上了。

    高杉:“……”

    对方:“……”

    有一瞬间,一种非常奇怪的熟悉感涌了上来。

    高杉不自觉后退出一步,对方抱过那些草席竹帘,接着就要往他身上盖。

    他往旁边一侧,眼神晦暗不明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你到底是谁?”

    杂乱的声音近了,火光盖过夜空的颜色,幽暗的小巷里静悄悄的,那个人看他片刻,忽然抬起手,往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

    ……

    ——“别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为什么?碰了就会长不高吗?”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晋助,你嫌弃我了。”

    ——“你到底是什么?”

    “你们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啊。”

    那是过于久远的记忆。

    远在硝烟蔽日之前,远在私塾被火光吞没之前……遥远得像上辈子做的一场梦。

    短暂怔住的片刻,高杉看到八重朝自己笑了笑,忽然一转身就从巷子里跑了出去。

    “……在那里!快追——!!!”

    八重没跑出几步,朝她袭来的刀风一窒,背后忽然就安静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高高的月亮悬在天边,高杉单手拎着刀站在那里,殷红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刀刃滴到地上。

    那些还活着的浪人不敢上前一步。

    “怎么了?”他嗬地轻声笑道,“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吗?”

    高杉眯起瞳孔,眼底闪烁着冰冷狠戾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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