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前的夕阳鲜红如血,红枫漫漫洒洒,寺院的长廊暗影重重。
枫影在镜面般的地板上交错,那个身影立在黑暗深处,往日温和俊朗的容颜不见笑意,轻柔的声音噙着薄凉的恶意。
“松下村塾不过是一个美好的谎言。”
虚毫无怜悯地叹息着另一个自己的愚不可及。
仿佛已经看见了这场闹剧既定的结局,他轻轻地嗤笑:“爱戴的老师实际上是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吉田松阳只是另一个「我」异想天开构想出来的身份。”
那个声音毫无障碍地跨过时间的阻隔,再次在她耳畔清晰响起:
——“陪着「我」进行无意义的过家家,你也沉浸在这场扮演游戏中了吗,八重?”
茶釜中的水煮好了。
柔软的水烟在风炉上方弥漫,细细沸滚的水沫漫到茶釜边沿,谨慎而克制地躁动着。
八重看向窗边,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大片大片的暮色盖过天空,像沾湿的鸢纸,晕出朦朦胧胧的色彩。
之前背对她立在窗边的身影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表情被绷带遮去大半,一言不发地极力忍耐。
八重意识到她错过了唯一可以装傻的机会。就在她短暂出神的那一瞬间,她的沉默已经给了高杉某种答案。
她看向一边:
“……水已经煮好了,要不要先来一碗茶?”
厚重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她只想打破这窒闷的气氛。
“……你还没回答我,老师到底是谁?”
高杉的嗓音很低,低到有些发哑。
茶碗是厚重的粗瓷,入手的质感温润,低调而朴素。
滚烫的清水流入碗底,茶末融化开来,像池中的水藻漾开绿色的触须。
八重用茶筅刷开碗底的茶末。
“吉田松阳还能是谁?他是松下村塾的老师。”
她不认为这是谎言。
「吉田松阳」是为了松下村塾而诞生的名字。
不再是无生亦无死的「虚」,而是有着温度和笑容的「吉田松阳」。
那个人如同自己所期望地成为了老师,这是毋庸置疑她会拿命去捍卫的事实。
“……但之前呢?”
高杉拼命忍耐,胸腔有情绪似乎即将破堤,快要压垮他的肋骨,发出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悲鸣。
“在松下村塾存在之前,老师是谁?”
“晋……”
“回答我!”
八重抬起头,高杉死死盯着她。
“你以前不断给我们的那些提示,究竟算什么?”
她哑然。
见八重一时失语,高杉低低地笑了起来:“老师隐藏的身份和天照院奈落有联系,这我早就想通了,偏远乡村的教书先生怎会需要奈落出手收押,但那些提示呢?”
那些看似普通的睡前故事,她总是反复跟私塾学生提起的典故,浦岛太郎长生的悲剧,辉夜姬和亲人永隔的宿命,以及主役为亡魂的能剧,戴着面具在人世徘徊的幽鬼——
“你总是讲这样的故事。”十几年前的少年有着明亮的眼神和清澈的嗓音。
是的,她以前总是讲那些故事。
因为听故事的少年都会长大,但他们的老师却不会变老。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总有一天他们不会再对故事提问,疑惑的目光会转而望向容颜永远年轻的老师。
当年那个少年的回答,言犹在耳。
“故事里的主角都是不属于这世间的人,他们身上流逝的时间和周围的人是不同的。”
高杉压低声音,嗓音仿佛在笑,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不断给我们提示?因为迟早有一天打算说出来吗?还是因为迟早有一天会暴露?”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只是在停顿的刹那,他看清了八重表情细微的变化。
“看来是后者。”
高杉冰凉地笑出来,那笑容实在令人难过。
“你担心会暴露的事实是什么?让我猜猜看,肯定和故事的内容有关对不对?”
“……对不起。”八重收拢放在膝盖上的手。“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她当年给出那些提示,不是为了看到如今的局面。
千算万算,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本能看着自己的学生活至辞世的老师,会成为率先离开的一方。
“老师不是普通的人类,是不是?”高杉的目光烫极了,失去的左眼并没有使他视线黯淡,与之相反,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凌厉,像是烧着滚烫的火。
“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因为你就不是。至少,你无法被归到普通人类的范畴。”
他不想这样逼她的,但他忍不住。
吉田松阳是高杉晋助的心病,是烂在他骨血里的疤,是这十年间他日日夜夜被梦魇纠缠的根,是他死不瞑目的因,是他尚在人世苟延残喘的理由。
他如今还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复仇。
向世界,也向自己。
高杉晋助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
茶釜安静地煮着水,满到溢出来,沿着釜身缓缓下淌,落到长方的漆盘里。茶室里听不见别的声音。
“……是。”漫长的半晌过后,八重放下手,“我不是人类。就像我现在占据的是别人的身体一样,私塾的时候,我用的也是别人的身体。”
——“至于你,”记忆里虚的声音含着冰凉的嘲讽,“连鬼魂也说不上,只是冒用人类躯壳的存在罢了。”
“你所认识的松下村塾的八重,并不是我真实的模样。”
她不是生命停留在双十年华的姑娘。
她没有人类的体温,也没有能切实拥抱他人的双手,她以本我的姿态存在时,甚至无法碰一碰不再是少年的男人苍白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因为她存在于没有倒影的世界里。
知道这问题答案的,似乎只有虚和松阳。
高杉沉默了很久。
再开口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杀了老师的是谁?”
一字一顿,话里行间都是风雨欲来的血腥气。
既然吉田松阳不是普通的人类,以他的实力,若非当年有隐情,又岂会被幕府轻易拿捏在手里,最后落得被弟子斩首的凄惨下场。
碗里的茶汤早就凉了。
八重微微垂下视线,望着碗里那抹冷凝的茶绿。
“我不能说。”
表情被阴影覆盖,高杉颤抖着吸了口气,手指捏得骨节泛白。
“不能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和人有约,不能说。”
看出高杉想问什么,八重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人类,所以我不能违约。语言对于我的约束力是不一样的,晋助。”
此时此刻,她几乎有些感激起这份契约来。
“假如我告诉了你那个人的名字,你打算怎么做?”
高杉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仿佛再也压制不住磅礴的杀意,他的声音含着刺骨的戾气: “我会杀了他。”
他会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伤害过老师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仿佛又看见了十年前恩师头颅落地的场景,高杉绷紧下颌,滔天的恨意在胸口灼烧,运筹帷幄的鬼兵队总督在涉及吉田松阳这个名字时失却所有冷静,像负伤的野兽龇露獠牙,比任何时候都偏激危险。
八重捧着早已冷却的粗瓷茶碗不说话。
放任现在的高杉对上虚,和找死无异。
她沉默着,高杉却没有停下来。
他抑着急促的呼吸,极力试着冷静下来思考,开口的声音暗哑非常:
“你为什么会成为奈落的目标?你现在还活着,就说明你那时并没有死去。在这期间……你在天照院奈落,是不是?既然被人约束,就说明你掌握了他们不想你知道的东西。不杀你灭口,也许是因为他们留着你有用,也有可能是他们杀不了你。”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将手指搭在腰侧的佩刀上,指节敲击着涂漆的刀鞘。
敲着刀鞘的动作一顿,高杉倏然抬起眼帘。
“他们是同一人吗?”
八重的表情没有动。
口腔内壁泛起丝丝血的味道,她表面上没有任何动摇。
“让你缄口的,和当年害了老师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问题过于尖锐,像一把笔直的尖刀,锋利到会刺伤提问者本身。
“是不是?”
“……”
“到底是不是!!”
“高杉晋助。”八重忽然开了口,对面的人微微一顿。
她保持着平静的表情,眼神却难过极了:
“你一定要这样不肯放过自己吗。”
极短的寂静过后,高杉笑了出来。
“放过?”他抬手捂住脸,从喉咙深处挤出低哑到几乎破碎的笑声,“我刚才已经说了,当年害死老师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十年前,为了夺回自己的老师,松下村塾的学生漫过尸山和血海,踏过战友同窗的尸体,亲眼见识了地狱,最后却只能借由践踏恩师的性命活下来。
八重不忍:“……松阳当初作出选择,不是为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老师当初就不应该死!”高杉的声音里满是扭曲的痛苦。
死的人应该是他。
他那时也确实死去了。
高杉晋助的世界随着吉田松阳的死崩溃了。
“……你不恨吗?”高杉哑声问她,“害死老师的,我们这些学生也有份。你就没有恨过吗?”
那个人对你不是很重要吗。
恨他?
恨松阳的学生?
八重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晋助。”
眼底涌起极淡的湿意,但那陌生的雾气很快就褪了下去,消融无影。
“让那个人成为了老师的,是你们啊。”
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想成为人类。
柔和的清风吹过山麓,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曾望着遥远的天际,低沉的声音似染惆怅又似微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混入孩子们当中跟他们一起学习。”
学习如何洗净这双沾满鲜血的手。
松下村塾并不是一个虚假的谎言。
也许短暂得如同梦境,但五百年来只懂杀戮的怪物,确确实实从人类那里获得了纯粹的爱。
怪物付出了爱,也终于获得了爱。
是那些看似懵懂无知的孩童,教会了不老不死的怪物何为人类。
是吉田松阳的学生,让他成为了老师。
直到最后一刻,那个人也能够作为老师死去。
八重轻声开口:
“你们是松阳的宝物。”
叽叽喳喳在老师怀里笑作一团的学生,曾经让那个人露出何等温柔的眼神,她是见过的。
那样温柔的爱,能给予人怀抱任何痛苦的勇气。
她抬眼,安静地注视着怔怔的高杉。
“所以不是的,我不恨你。与之相反,能够再见到活着的你,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在松下村塾的那七年,扮演朝生暮死的人类时——
她曾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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