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在茶屋里待了几日。
和凤仙的战斗中她受了点伤,热心的老板娘请来郎中,嘱咐她好好休息,待脚踝的碎骨愈合了再自由行动。
她的房间在茶屋二楼隐蔽的尽头,和室不大不小,圆窗对着小巷,角落有一台小小的电视机。
那是八重第一次见到电视机。
她在天照院奈落待的那几年,就像被怪志里的鸦天狗神隐了一样,过的是深山里与世隔绝的日子。
外面的世界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天人的科技带来了哪些变化,如今亲眼见识到了这小小的电视机,八重才有了确切的实感。
闲着也是闲着,八重学会了切换电视台的方法,抱着她的瓜子梅干,往电视机前的软垫上一横躺,就不动了。
武市变平太在外面敲了几次门无果,拉开隔扇时,看到的就是电视中播放的八点档狗血剧。
“阿美——!!”
“英太——!!”
男女主角在机场的安检口前相遇,女主角阿美提着行李箱缓缓回身,眼角蓄着泪水,两人隔着人群深情相望,煽情的主题曲此时应景响起。
八重吸了吸鼻子,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小声地说了一句:
“加油啊英太。”
武市变平太决定开口提醒她:“八重小姐。”
“嘘,小声点,这是最精彩的部分。”
“……”
武市变平太顿了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晋助先生让我带你撤离。”
仿佛没听清他的话,八重捻起纸巾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在确定阿美和英太幸福之前,我不能走。”
屏幕里,阿美忽然一把甩开行李箱。英太张开双臂,阿美奔向他的怀抱,两人紧紧相拥,笑中带泪泪中带笑。
“阿美——!!”
“英太——!!”
武市变平太木然地收回视线。
“奈落在全面清查鬼兵队留在江户的据点,以他们的速度,找到这个茶屋只是时间问题。”
八重嗑瓜子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相当难缠,那个男人曾在宽政大狱的血风中崭露锋芒,普通的障眼法瞒不了他。晋助先生在暗中和对方对峙多日,目前只能暂时引开奈落的视线。”
啪的一下关掉电视,八重扫落身上的瓜子壳,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不能被他们抓住,我不能回去——没有电视机的日子,我已经回不去了。”
武市变平太缓缓点头,方脸上浮现出郑重之色。
“那么,”他掏出纸笔,恭敬而热切地递到她面前,“在离开前,请你在反对《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的宣言上签个名吧。”
“……”
八重神色同样肃穆地接过笔,正要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
“武市。”
淡淡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武市变平太以八重难以看清的速度夺回纸笔,站直身体整了整衣襟,黑洞洞的眼睛眨都不眨:“晋助先生。”
高杉瞥了一眼过来,不需要他开口,武市变平太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八重看了看桌面上还未清理的瓜子壳,又望向地面上摊开的娱乐杂志,最后决定直接装瞎。
和室里一时有些安静。
高杉披着墨色的羽织,手里提着斗笠,下巴上有斗笠扣带勒出的浅浅痕迹,他站在和室门边,没有跨进来,一袭匆匆赶路的行者装扮,仿佛一转身就会消失进暗巷的阴影里。
“……能走了吗?”
他的目光落向她的脚踝,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知道高杉这是在问她伤势,八重做出示范走到他面前。
“已经没问题了。”她抬眼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在茶室里咄咄逼人地质问她之后,高杉一连几日都没露面。
高杉动了动嘴唇,最后微敛眸光,朝走廊侧开身来:“既然能走就不浪费时间了。如果不想被奈落抓回去的话,就跟紧点。”
茶屋是旧时典型的木质建筑,楼梯又陡又窄,踩上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声响。
高杉先下了楼,站在楼梯口看着八重踩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
离开茶屋前,高杉将斗笠递了过来,言简意赅:
“把这个戴上。”
茶屋外的小巷很安静。这个时间段没什么行人,偶尔有麻雀落在刚刚洒过水的门前,叽叽喳喳着蹦开又落回来。
八重仰起头,透过斗笠的下沿望着江户初夏的天空,浅浅淡淡的蓝色偶尔撇进几片白云,她第一次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了稀疏交错的电线。
时代在变化。
她在天照院奈落待着不出的那六年不知道错过了多少东西。
收回视线,八重看向高杉。
……戴着斗笠默默并肩行走的两人,怎么看都有种要去干大事的感觉,像电影里在纷茫大雪中奔赴最终决战的浪人剑客。
神秘。沉稳。酷帅。
想到这里,她的表情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八重问高杉:“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没有受她此刻的情绪感染,高杉的回答相当冷淡:“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敷衍三岁小孩的回答。八重差点吐槽,但是不行,她现在是酷帅沉稳的浪人剑客,她斗笠都压低戴着了,不能做出违反这份苦心的举动。
八重跟着高杉登上停在河边的蓬舟。
江户靠海,虽然比不上自古贸易繁华的大阪,仍是水路纵横的桥之都市。
船夫热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川船扁舟在横跨隅田川的长桥下往来交错,河面像街市一样繁华热闹。
离了岸,蓬舟顺流而下。行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从水路切回陆路,又从陆路下至水路,这么往复几次之后,总算在夕阳西下前抵达了一处山里的寺院。
八重立在青石阶上,望着裹在苍茫暮色里的古刹,在心里感叹了一番。
她总算知道高杉之前的那句“跟紧点”是什么意思了。
前来开门的僧人披着芥色袈裟,朝高杉微微施了一礼,安安静静地将二人引入内室。
暮钟遥遥传来,天色愈晚,寺内的小沙弥点起廊下的铜灯,微微的光芒在地板上铺散开来。
八重没有行李,她打开隔扇倚在门边望了一会儿庭院,看向沉默不语的身边人。
“如果有什么想和我说的,现在就是你的机会。”八重肃了面容。
高杉瞥她一眼,几日不见又恢复了鬼兵队总督惯常的高深莫测,墨绿的独眼神色深凉,教人看不清他心底在想什么。
熟人之间就是这点麻烦,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肚子里的一堆话对方都已经知晓了,说出来意义也不大,于是两人都沉默着。
“……哎呀,不想抓住机会就算了。换我说。”
八重抓了抓脖子。
“你好好按时作息,晚上不要熬夜,烟少抽,吃饭的时候别挑食,每天忙着毁灭腐朽的世界也不要忘了照顾自己的身体……”
不用道歉,之前的事我压根没放在心上,你也别往心里去,继续毫无负担做你高冷的总督就好——这些心里话不用说出来,双方会意足矣。
该唠叨的都唠叨完了,八重顿了顿,声音缓和了一点。
“我这样东躲西藏,长久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胧既然已经知道她在高杉这里,肯定会紧紧盯着鬼兵队。
就算高杉有心护她,她也不希望天照院奈落和鬼兵队胶上。奈落难缠起来究竟有多难缠,这世上还活着的没有几个人比她更清楚。
八重侧首,朝高杉笑道:“等最近的风头过去了,能拜托你帮我伪造一个新身份吗?”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了,高杉嗬地笑了一声,神情凉凉,嘴唇勾起几分嘲讽的弧度:
“以后一个人遇到麻烦了,可别哭着鼻子来找我。”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好啊,”八重轻轻笑了一声,“如果遇到麻烦了,我会第一个去找你的。”
她静了静:
“……谢谢,晋助。”
廊檐落下的阴影里,高杉冷峻的面容似乎微微柔和了一点。
天际传来遥遥钟鼓,八重站在和室门边,目送他离去。
披着唐草纹羽织的身影隐入晦暗暮色,像短暂停留于世间的异客,踽踽独行,眨眼便消失在古色苍茫的深处。
*
七月。
江户的天气明显炎热起来,蝉噪连绵不休,又到了雪糕冷饮登上便利店销售榜的季节。
白昼亮得刺眼,繁华的街道人流如织,手提公文包的上班族迈进街对面的便当屋,清脆的门铃响起,站在柜台后的店员露出职业微笑:
“欢迎光临。”
店址靠近江户市中心,大崎便当屋每日贩卖的便当有三种,菜单每周变更一次,因为菜式营养可口,价格又实惠,深受附近上班族的喜爱。
中午是店里最繁忙的时间段,下午两点一过,客人便少了起来。
冷气缓缓吹拂,年近五十的大崎先生掀起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又有订单了?”他看向柜台后打包外卖盒的身影。
“名字是西乡的客人订了八份便当呢。”
年轻的店员说着,将外卖盒依次放进袋子里,手指一挽打了个漂亮利落的结。
“没问题吗,真帆,会不会有点重了?”大崎太太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圆圆的脸庞眉眼和善,她温声细语地问:
“这些便当你要送到哪里去?会不会很远啊?”
“放心吧。”新来的年轻店员——八重往订单上看了一眼。
“就在歌舞伎町,不远呢,走过去就可以了。”
她站直身体,理了理大崎便当屋的员工制服,将写着「樱庭真帆」的名牌别正了,再戴上帽子,郑重地向大崎夫妇告别:“那么,我出发了。”
踏出自动门,七月的热浪滚滚扑来。
八重提着便当盒,像踏上打败魔王旅途的勇者,一往无前地迈入那炽白的世界——
外卖员装扮的勇者很快就败在了炎热的天气下。
……要融化了。
一路看着地图走走停停,八重来到红圈标志的位置前,抬起帽檐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门牌号,确定是这个地址无误,她啪的一下收起地图,擦擦脸颊上的汗水,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店里的光线昏暗暧昧,给予客人充分隐私,店中央搭起的舞台上有人在表演,身着花和服的大汉拨弄着清棱棱的三味线,一紫一粉两道身影随着乐声执扇起舞。
舞台灯打下来,照亮了那两人涂脂抹粉的面容。
乌发红唇的“美人”扬起皓腕,手里的扇子啪的一下打在同伴的腰上。
“腰扭得再快一点!”
“吵死了。”穿着粉色和服的家伙懒得掐着嗓音说话,一开口便泄露了男性的身份。
“为什么我要被抓来当临时工啊!颚美请假了关阿银什么事,放过无辜的阿银好嘛??”
桂沉下声音:“只要你腰扭得够快,身为男人的尊严就追不上你。”
“……你根本就已经放弃了男人的尊严吧!”银时猛烈吐槽。
三味线的乐声一变,两人扬起扇子齐齐转身,互换位置继续扭腰。
“不是男人的尊严,是桂子。”
“……请暂时不要和阿银说话,我现在不想理……”
台下忽然传来哗啦一声。
在舞台上扭动身子的银时和桂循声望去。
八重手里的便当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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