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胸腔,沉稳的心跳持续传来。
像低沉的鼓点,深海的水流,由血肉织成的器官如同千年不曾停摆的钟表——鼓动、张缩。鼓动、张缩。
八重靠着虚的左胸口,黑色的羽织盖在身上,暖融融地留着两人共享的余温。
外面的雨停了,晨光从洞口渗进来,朦朦胧胧勾勒出叶片绿色的边沿。
一夜好眠,骨子里的倦意融化成慵懒的惬意,没有需要立刻前去的地方,没有亟待完成的事项,不会觉得疲惫,饥饿感也尚未变得强烈。
清晨的空气静悄悄的,天光的颜色尚早,她几乎是有些懒散地在虚怀里窝着,大脑放空,除了耳畔规律跳动的心音什么都不想。
……
如果人的心脏一分钟跳动六十次,一个小时就是三千六百次。
一年跳动将近三千万次,如果活了一百年,那就是三十亿次。
跳动超过千亿次的心脏,如今也依然在重复相同的工作。
仿佛不会消失的声音是如此令人安心,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听着那熟悉的频率,她的心绪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黑色的羽织轻悄悄往下滑了一点,八重抬起头。
虚靠着背后的岩壁,仿佛只是闭目休息般阖着眼帘,一动不动如同静止在晨光里的雕像。
他的头发是很浅的亚麻色,额前的碎发落下来时,英挺的面部轮廓看起来会柔和很多。
发色很浅,肤色也淡,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白皙得缺乏生机和血色。
殷红的眼睛若是弯起来,根据心情的不同,能让人如沐春风,也可以让人坠入寒渊。
朦朦胧胧的晨光里,那张没有瑕疵的脸看不到时间驻留过的痕迹,论及变化的缓慢,如同万里冰封的河川。
……不,说不定冰河每年推移的位置都甚于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改变。
八重盯着虚落在额前的碎发看了一会儿,在拨更多下来和悄悄撩上去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良心发现地收回了手。
——在睡觉呢。
而且大概是一有动静便立刻会醒来的浅眠。
八重收回视线,目光稍稍一转,便看到了虚搭在刀鞘上的手。
如果在睡眠的时间能得到片刻真正的休息就好了。
另一只手圈着她的腰,八重低下头。
常年握刀的手没有厚茧,白净修长,骨节匀称而分明。
昨晚生起的火已经熄灭了,灰白的余烬堆在焦黑的木炭中,尚未冷却的余温和清早的空气夹杂。
手背触到的皮肤有些凉,八重将自己的体温贴上去,想要将对方捂暖和点。
“……你在做什么。”
虚睁开眼睛,神色清醒不像刚刚还在浅眠的人,仿佛瞬间就从休息状态切回了现实。
八重眨了眨眼睛,没有收回手。
她让虚摊开掌心,提起手指,一笔一划慢慢写下熟悉的文字。
「お(早)」
「は(上)」
「よ(好)」
虚垂眸看着她在他掌心里写下的话。
“哦?一觉醒来就不会说话了吗。”
八重往他的手上拍了一下,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你可真会破坏气氛”的谴责。
表情无动于衷,虚靠着背后的岩壁,看八重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写划划。
「う」
「つ」
「ろ」
——「虚。」
写下他的名字,然后又写下她的。
「や(八)」
「え(重)」
柔软的指尖划过掌心,留下猫爪子轻挠般的微痒。
八重垂着眼睑,安静片刻,认真地在他的手心里又写下两个字。
「す」
「き」
不需要言语,那是在她心底回响的声音。
——「喜欢。」
指尖忽然被拢住,八重抬起头,殷红的眼眸近在咫尺,映出她此时的表情。
“……是吗。”虚的声音低沉舒缓,微扬的句尾好像带着笑意,又好像染了点其他的意味。
“真是突然的发言呢。”他眯起眼睛,如常笑着,神情让人琢磨不透。
八重想了想,开口:“……难到还得挑时间吗?”
语气带着点玩笑,她眼中的神色很坦诚:“我可不会等。”
虚看着她:
“如果期待的是等价交换,你可能会失望。”
八重哦了一声:
“如果期待的是等价交换,我早就失望了。”
“……愚拙。”
片刻,虚发出如同嘲笑般的叹息,低头吻上她的唇角。
“不可思议的愚拙。”
温醇的声音带起空气轻微的震动,短暂的停顿过后,仿佛无法从浅尝辄止的亲吻中得到满足,虚捧着她的脸,在湿润的唇侧再次充满占有欲地吻上去。
“……你也知道自己不可思议啊。”八重回过神,含含糊糊地笑道:“贬义的那种。”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虚稍微离开她的唇畔。
“随你怎么说。”
手指插丨入黑色的发间,近乎亲昵地理着她微乱的鬓发,虚慢条斯理地念出她的名字:
“八重。”
仿佛这名字也是属他的东西。
落入洞口的阳光从轻薄到明亮,昨晚积蓄的潮气蒸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晶莹剔透的清爽感。
八重觉得他们两个就很没紧张感,一点也没有落到陌生的星球上随时可能面临生死难关的沉重心情。
她开开心心地和虚在一起窝了一会儿,全程她说三句他回一句,觉得总算有点饥饿感了,这才将野外生存的目标提上日程。
踏出洞外,周围的一圈地面上留着不知名野兽的脚印。那些脚印在洞口附近徘徊,最后消失在林中深处,仅看大小绝不是地球上的狩猎者拥有的体型。
八重随口问了虚一句,得到了“不清楚”的敷衍回复,想想昨晚睡得格外安稳,便暂且将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白昼如同春夏,夜晚恍若秋冬,和地球相似又截然不同,这个星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绿色的生机在大地上满溢,高达数十丈的杉木以千年树龄起步。微风拂过,遥远的树冠沙沙轻吟,金色的阳光穿透古老的雾泽,斜斜落进幽静的森林。
柔软的藤蔓依附着巨树而生,垂下来的枝子上结着细密如野花簇拥的果子。八重秉持着大不了中毒的精神尝了一次,得出了人类也可以吃的结论。
——她现在姑且算是人类的代表。
“要吃吗?”八重兴致勃勃地从收藏里挑出一枚柑橘大小的野果,接着又拿出一枚稍微小一点,但颜色更深一些的果实,“左边的这个比较脆,但右边的比较甜。你喜欢哪种?”
雾一般的阳光在参天古木间倾斜,遥远的枝头似是传来了悠扬的鸟鸣,时高时低在空气里荡起涟漪。
食物的问题解决了,两人今日暂定的目标接下来只剩下寻找水源。
森林的地面传来震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震动的来源,虚已经带着她退出了几丈远,长刀瞬间出鞘。
浓密的灌木丛发出压倒折断的声音,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似鹿非鹿的身影从树荫深处浮现出来。
“……等等。”八重按住虚手中的刀,不自觉屏住呼吸。
那只生物说是鹿也太过巨大,厚重的身躯每行走一步,便引起地面的一阵震动,松针落叶一起沙沙作响。
但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弯弯曲曲缠满花卉藤蔓的角。像生机沛然的瀑布一般,绿色的植物和细碎的野花开在硕大的鹿角上,满载大自然的光彩和恩赐。
仿佛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生物,那只大角鹿扬着脖子,步伐缓慢却优雅,循着看不见的轨迹朝特定的方向走去。
收起杀意,刀尖微垂,虚看她一眼,八重颇有些兴奋地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她下来。
“水源找到了,我们快跟上去。”
地球上的那一套放到这里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但总是值得一试。
山里的猎人顺着鹿群的踪迹,往往能找到水源。
跟着那只巨大却优雅的生物,两人穿过古色苍茫的红杉林,视野豁然开朗时,成群的白鹈鹕从湖面上翩翩飞起,哗啦啦的水沫带起彩虹般的光柱。
巨大的天空蓝得没有杂质,延向远方群山的湖泊平滑如镜,映着阳光清澈得不可思议。
见到陌生的来客,估计是从未见过地球生物的关系,几只矮小的蹼鹬似乎想好奇地凑过来,但还未靠近,便刷地张开翅膀,咕咕叫着窜进湖畔的芦苇丛跑远了,看起来要多惊恐有多惊恐。
“……你太凶了。”
八重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站在身后的虚。
脸上挂着那凉飕飕的微笑,虚漫不经心地睨她一眼:“弱肉强食的法则不论到哪里都同样适用,这个星球上的生物不可能完全无害。”
“……好吧,你说的很有道理。”
八重熟练地将木屐一踢一甩,和服也不拎,直接踩着柔软的细沙跑向湖畔。
微风缓缓拂来,粼粼波光映着天空的色彩。
清澈的湖水漫过脚背,八重站在最浅的地方,仰头望着天空,成群的水鸟向上盘旋,落下的白羽衔着微光,人的心情似乎随着眼前的景色变得开阔,像水洗一般清爽又透亮。
将鬓发压回耳后,八重微微侧身,大喊道:
“你不过来吗——?”
逆着光影,虚立在原地,她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双猩红的眼瞳里似乎多了点柔软的神色,但那短暂的柔和稍纵即逝,像掠过湖面的碎光,眨眼又归于镜面般的平静。
“你是小孩子吗。”
熟悉的、浇人冷水的语气。
“哇,你真的是个老头子呢。”八重一点也不在意。
随即,她笑哈哈地接过虚的台词:“想死吗?”
模仿完毕,八重呼地长出一口气,直起腰,眯眼微笑起来:“无所谓哦。”
从很早以前起,便无所谓。
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她不止一次想过:
如果不是虚砍不着她,她估计已经死了很多回了吧。
以前有恃无恐,如今也依然有恃无恐。
劣习这种东西啊,真的改都改不过来——特别是养成几百年的劣习。
吹过湖面的清风逐渐平息,八重在水中站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她回到岸上,细软的白沙有阳光烫过的温度,踩在上面的感觉很绵实,她很喜欢。
“……让你觉得满足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虚看着她的时候,八重知道他在看真正的「她」——那个褪去人类皮囊,不算生物也不算死物的自己。
感受着这个星球上阳光和活着的温度,八重微微眯起眼睛,没有反驳他的话。
“我很喜欢这里。”她说。
这里——这个陌生的星球。
“这会让我想到最初的时间。”
“最初?”虚问她。
“还没有和人建立交集,也还没有遇见你——在这所有之前的时间。”
八重望着远方的天空,仿佛没有阴霾的世间是如此广阔,清透到煜煜生辉。
“那个时候我去了很多地方。”她没有回过头,“你知道的,人类的社会还没有高速发展起来,人口不多,村落也不密集,有许多许多罕有人迹的自然。”
云雾缭绕的深山。见不到陆地的大海。
开满野花的山谷无人问津,野草脆黄的荒原只有光秃秃的枯树。
“你也见过这些,不是吗。”
见到暴风雨,见到海啸。
经历过干旱和洪水,枯萎龟裂的大地到了来年又覆上青翠的植被。
“这个世界的一切,曾经都令我目眩神迷。”
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呢?
夕阳时分归巢的飞鸟有窝,独行的猛兽到了温暖的季节会寻找伴侣。
人类不依靠彼此就无法存活,叫做拥抱的东西似乎会让人露出笑容。就连开在路边的野花,也需要扎根在土壤里才能盛开。
但有一天,她忽然意识到:
她不一样。
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生灵不同,她是「一个」。
没有连结的根,没有互相依偎的伴,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
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学到的,会刺痛人的概念。
“感到怀念吗?”
虚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走到她身边,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情绪:
“你最早的那些记忆。”
八重回过神来:“还好。”
想了想,她又加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悄悄探出手,八重勾住虚的指尖,在他看过来时,她摆出特别认真的表情:
“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哦。”
银河系里有两千亿颗行星,他们现在身处其中之一。
离地球,离所谓的终焉,离所有的事情都很远很远,离自己的时间也很远很远。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担忧。
自然也什么都不去谋划。
她喜欢现在的时光。
因为虚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好像就只是陪在她身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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