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金的阳光斜落,尘埃如星屑在半空悬浮静止。
火堆积着余烬,周围不见人影,一对尖尖的耳朵迟疑着从灌木丛后冒出来,一抖一抖地扑扇。
片刻,似乎确定了附近没有人的气息,那对尖尖的耳朵抖得更欢快了。
一只像狐狸又似兔子的生物从灌木丛后探出头,左右张望一阵,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
空气里隐约飘散着熟食的香气,那个小家伙鬼鬼祟祟地摸到火堆边,咬下一块烤鱼,飞快转身。
毛茸茸的尾巴兴高采烈地扬着,红毛狐狸没跑出多远,眼前忽然投下高大的阴影,完全挡去了自己的去路。
它抬起头,和俯视自己的人类对上视线,殷红的眼眸似弯非弯,幽凉似深井。
红毛狐狸一个哆嗦,全身毛发炸起,烤鱼块从嘴边吧嗒掉到地上。
仿佛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它一瘪嘴,“汪唧”一声就哭了起来。
那是八重第一次听到一只狐狸发出“汪唧”的声音。
她看着那只狐狸蹲在虚的脚边哀哀地哭,忍不住噗嗤笑了。
听到笑声,那只红毛狐狸回过头,像捉到了救命稻草,嗖地一下窜过来,毛茸茸的尾巴往她的小腿上一圈,跟腿部挂件似的黏着不动了。
“……下去。”冰凉的微笑凝了那么一瞬,虚眯起眼睛。
仿佛确认了这是唯一活下去的方法,那只红毛狐狸团在她脚边死活不肯走。
八重低下头,毛茸茸的小家伙看起来害怕极了,筛糠似的瑟瑟发抖。
“你吓到它了。”她向虚投去谴责的一瞥,“一只狐狸而已。”
“所以呢?”
虚弯了弯眉,慢条斯理道:“前几天因为掉以轻心差点成了植物养料的人是谁?”
“……”
八重的视线往旁边飘忽了一下:“那次是意外。”
类似食人花的植物长在阴暗的背光处,一开始估计无法分辨出她究竟是不是食物,特别老实地任她这里戳戳、那里摸摸,困惑地张了一下布满尖牙的口器,下一瞬间就被砍成了碎块。
奇怪的粘液像雨一样淋下来,她当时都惊呆了。
……应该说大魔王不管到了哪里都是大魔王吗。
在这个星球上短暂停留的期间,虚已经确立了自己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地位。
生态环境复杂多样,自然也孕育了各种各样的生灵。最初遇到的几只大型狩猎者都被虚利落地杀掉了,森林里的其他生物后来见到虚就跑,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主动凑上来的了。
“我应该和你说过,”虚漫不经心地看向那只红毛狐狸,后者哆哆嗦嗦打起抖来,一副见到阎王的惊恐表情。
“这个星球上的生物比你所想的要危险。无聊的同情心要尽早扔掉。”
……不,最危险的生物就是你吧。
八重面无表情地憋住吐槽。
虚眼神不善,毛茸茸的腿部挂件眼看着又要汪唧地哭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弯身将红毛狐狸抱起来,举到面前。
“……你这几天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嗯?”
鬼鬼祟祟、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今天用一点小鱼干就骗出来了,狐狸不应该是聪明的动物吗?
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红毛狐狸嗷嗷叫唤起来,小表情看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八重眨眨眼睛:“……”
问一只狐狸这些问题也没什么用。
反正估计只是来偷小鱼干的,八重将红毛狐狸放回地上,语重心长道:“好啦,放你走就是了。小鱼干你也衔着吧。喏,给你。”
红毛狐狸愣愣地咬住鱼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逃过了一劫,梦游似的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它转过身,颇为纠结地看着两人,在原地饶了几圈,又饶了回来。
轻轻扯了一下八重的和服衣摆,红毛狐狸扬起尾巴,指路似的朝林中的某一方向窜去。
——在这颗星球上待的第七天,八重第一次见到了这里的原住民。
跟着那只红毛狐狸在森林里左拐右窜,最后来到林间大道一样的地方。高大笔直的杉树立在两侧,薄雾似的阳光斜斜洒落。
一个身影静立在苍茫古色中,仿佛在那里等了许久。红毛狐狸一溜烟跑过去,躲到那人身后,只露出尖尖的耳朵。
那个人穿着长长的斗篷,看不出材质的料子上绘着奇怪的图纹,如同某种古老的信仰符号。
仅从身形判断,对方似乎并不是成年人,但也不似孩童的娇小,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身量纤瘦却不柔弱。
虚走到她身前,没有抬手搭上刀柄,只是站在那里。他周身的气息压抑而沉冷,仿佛杀戮与否都只在接下来的一念间。
率先出声打破这寂静的是清朗而舒缓的少年音。
“……贸然出现,还请您见谅。”抬起手,那个身影动作轻柔地拨下兜帽。
阳光勾勒出黑色的发,浅麦色的皮肤,那是一张和人类极其相似的面孔,淡灰的瞳孔柔和而明亮,恍如漫漫长夜中指引迷途旅者的星辰。
看起来年约十六的少年微垂眼目,露出无害而亲和的笑容:
“吾在此等候两位很久了——来自遥远异星的客人啊。”
……
有着灰色瞳孔的少年自称为「祝」,是守护这片森林的祭司。
少年和其族人世世代代生存于这片土地上,崇敬自然为神明,和这个星球的阿尔塔纳似乎有着非常亲密的联系。
从诞生起就怀有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名为「祝」的少年被族人推举为祭司,外貌看起来年幼,谈吐风度却像沉稳的老者。
他带着两人来到百来人居住的村庄,那里的男男女女都穿着类似的布衣,留着相似的发型,衣襟边缘和袖口绘着图腾般的纹路。
根据祝的说法,两人之前落到了类似自然保护区的地方。因为大地下涌流的阿尔塔纳过于浓厚,于普通的生物而言是负担过重的福泽,那片地区被村民们划为圣域,只有一族的祭司才被允许前往。
“负担过重?”八重面露好奇。
少年回答道:“就和氧气一样。阿尔塔纳是星球的生命之源,但浓度过高,便会产生氧气中毒般的副作用。普通的生物在圣域里是活不下去的。”
眼底的血色微深,虚轻声笑道:“普通的生物是什么意思?”
仿佛没有察觉到阴冷的寒意,少年的表情依然温和:“吾和这颗星球上的阿尔塔纳似乎有一些奇妙的联系,因此偶尔能察觉一些普通人观察不到的事物。两人既是从地球而来,想必和地球的阿尔塔纳结有因缘。”
这个人的身上并没有恶意。
八重抬手拉住虚的袖子,在他垂眼看来时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找到了村落,就说明他们回到地球的可能性又多了一分。
宇宙何其广阔,就算她身上植有芯片,奈落众要短时间内找过来也并非易事。
坐落在山里的村庄不大,道路疏密有致,木质建筑高低错落,压着石块和稻草的斜屋顶恍若几百年前的地球。
村里的男男女女对祝表现得颇为恭敬,在他行过时无声地以手指轻触眉间,垂首行礼。
最靠南的建筑似乎是祭司的住处,门前悬挂着形状特殊的草绳和松枝。
过了玄关,屋内的构造看起来颇为熟悉,地板中央堆着生火的炭木,墙边的木架子上置着辨不出用处的草药。一张厚实的鹿皮铺在上座,看起来是祭司所属的位置。
“两位远道而来,想必已经乏了。”
祝微微一笑,通向里屋的门帘轻轻掀起,三四名年轻女性鱼贯而出,垂眼的姿态谦和而柔顺。她们朝八重走来,伸手就要接过她披肩的羽织。
“不需要。”
虚抬起眼帘,红眸森冷。
那几名侍女僵在原地,垂着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泛白的指尖微微发起抖来。
“如果还想留着双手,就现在消失。”
有着淡灰色瞳孔的少年祭司蹙了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
“吾等对您的伴侣并没有恶意。”
“……”
八重:“……诶?”
少年的眉间又蹙起浅浅痕迹:“不是伴侣这个称呼的话……配偶?”
拇指抵着刀镡,虚看他片刻,稍稍移开指腹。
少年祭司转向八重,嗓音温和如水:“抱歉,之前是吾冒昧。请客人净身沐浴是吾等自古以来便有的待客之道,您……不喜欢温泉吗?”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这一族的女性都很喜欢泡温泉。
回过神,八重轻咳一声,以指抵唇: “……我不介意。”
虚的视线移了过来,她只当没看见。
“这里真的有温泉吗?”
“是的,就在后山。”
“……可以吗?”
“当然。”
八重毫不犹豫:“我最喜欢温泉了,非常感谢!”
……
活过来了。
浸入热气氤氲的天然温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舒张开来,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洗漱的需求虽然在湖边就能解决,但真正的热水浴说到底是不一样的。
八重泡在温泉里,袅袅白烟蒸腾而起,映着池边的葱茏树影,愈发显得此处景色如画。
“……你确定你不下来吗?”
她惬意地叹息。
黑色的身影被岩石挡去,虚的声音淡淡的,带着点轻微的嘲弄。
“来路不明的善意,你倒是接受得很快。”
八重微微侧头,看向虚的方向:“先信任试试而已。”
放松身体沉入水中,她懒洋洋的声音似是也被泉水泡得软和下来:“而且,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原本要帮她更衣洗浴的侍女,全部都被赶出去了。
偶尔也想尝试一下被温柔可亲的女性服侍的感觉,八重就有点小惆怅。
“……哦?这是让我帮你处理烂摊子的意思吗。”
“不,是觉得你很可靠的夸奖。”
热气氤氲,白烟缭绕,碧绿的池水映着松香浓郁的树。细碎的野花点缀在灌木丛里,赤茶色的花瓣明丽又温婉,非常喜人。
八重靠在温泉里,仰头思考隐约滞留在耳畔的话语。
……伴侣。
伴侣是在一起共度时间的人。
以前、现在、将来也要在一起的人。
泉水的温度好像变得有点高,八重抬手摸了摸脸,觉得自己估计也泡得差不多了。
干净柔软的棉布和衣物都放在池边,她起身离开温泉,拿起叠放好的棉布。
和服被之前的侍女拿去洗了,送上来的服饰看起来像简单的襦袢,左前襟压过右前襟,腰间再用布条束成结。
没有和服那么层层叠叠,但布料柔软结实,穿起来也方便舒适。
泡过温泉,身体感觉软软的,氤氲的热气蒸得人脸颊微烫。八重擦着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来到掩映温泉的岩石后。
“我已经好啦。你真的不试试?”
地面积蓄着泉水的温度,光着脚踩在上面并不寒凉,反而倍觉温暖。
“……你那么看我干什么。”八重拭去发梢滴的水珠,“想泡温泉就去哦,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替你把风。”
敛起笑意,虚目光微深:
“你这是什么样子。”
八重看了看自己此时的穿着:宽松的长袍,这里的人都这么穿,没毛病。
“我不太理解你在说什……咦?!”
眼前一暗,对于她来说加大号的羽织忽然罩下来,白昼瞬间变成黑夜。
八重掀起羽织的一角,虚将她抱进怀里,抬手又将羽织盖了回去,将她的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
“你好端端的忽然干什么!”
她在他怀里挣扎乱动半晌,像不安分的小动物一样,总算将压得死死的羽织掀起来,盯住罪魁祸首:“我会被闷死的。”
虚按住她打算脱下羽织扔掉的手,殷红的眼眸暗沉沉的,结着寒霜:
“你打算以这副模样去见人?”
八重以奇怪的眼神看他:“我这副模样怎么不行了?”
她衣服穿得好好的,顶多……露个脚踝?
被他用羽织裹起来的样子才不正常。
“不行。”虚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为什么?”
“……你不是想和这里的人友好相处吗?”
顿了顿,虚勾起嘴角,毫无温度的笑容像面具一样贴在脸上。
他眉眼弯弯道:
“那么,你也不想闹出人命,对吗。”
“……”
八重回过神,还想说些什么,虚放轻声音,以温和的口吻继续道:“容忍那些人接近已经是极限了。”
“听话。”他和煦道。
“我还暂时不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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