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都有着相同的开头。
很久很久以前,在丹波国的一个小渔村中,有一个叫浦岛太郎的年轻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以伐竹为生的老夫妻,在发亮的竹子里发现了三寸的小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少年。
少年没有双亲,亦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他一个人在世上渡过了漫长的时光,不断寻找着结束自己性命的方法。
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他没有摔得粉身碎骨。
被尖锐的兵器刺穿,他的心脏依然能够跳动。
用火、用极寒,用黑暗和致死的孤独,没有名字的少年——拥有无数个名字的男人,尝试了无数办法,却依然没能像人类一样死去。
这世上所有的故事都从同一个地方开始。
但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故事,究竟应该怎样结束?
……
和以柩为首的奈落达成协议后没多久,天元教那边的动作频繁起来。
按照计划,奈落将错误的情报传递给天元教,将他们从宇宙引至地球,正好落到为他们布置好的包围网里。
新政府提前疏散了人群,激烈的战斗摧毁了大批建筑。作为战场的中心,中枢塔被阿尔塔纳巨大的能量炸毁,只剩下半截矗立在烟尘弥漫的废墟里。
爆炸的余波消散后,声音好像也一同消失了。
灰尘在空气中静止,地面不再摇晃,伤痕累累的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真选组和攘夷志士肩并着肩,忍者和武士将伤势较重的伙伴护在后面。高杉和桂沉默不语地站在前方,信女扶着刀,右手轻轻搭在刀柄上,视线望向仅剩的敌人。
那个身影倒在中枢塔的内芯附近,四肢在高能量的爆炸中蒸发去大半,鲜血从胸口的大洞里不断汩汩涌出,眨眼便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神乐和新八将银时的手臂搭到肩上,小心撑起他的身躯。两人已经长得快要和他一般高了,轻易便能承担起他全部的重量。
眉骨被鲜血染透,血珠顺着下颌滑落,银时虚虚握着手中的木刀,勉力抬起眼帘。
哒——
空旷的场地里传来木屐叩地的声音。
所有人转过头,凭空出现的云白衣袖飘然曳地,八重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
她穿回了祭祀巫女的服装,乌黑的长发简单束起,发间戴着金色的前天冠,腰间垂着朱红的长穗,表情平静似没有看到满地的鲜血。
她走向中枢塔,走向血肉模糊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躯体。
“……你。”
被虚的因子驱使着,那个身影蓦然用残缺的手指抠住地面,拖着身体往前挪了几寸。
咔哒。
木屐的声音微微一顿,那余音还在回响,八重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你。”
对方吃力地抬起头,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带着削金断石的锋锐,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那是虚的眼神,黑暗幽深,恍如噬人的深渊。
这个躯壳里如今剩下的,是虚最后的一点因子。
两年前,那个一心还想着毁灭世界的虚,作为预备方案留下的意志。
这最后的战争,就是由他一手导演的。
“嗯。”八重发出轻微的鼻音。
她蹲下来,柔软的袖摆落到血泊里,吸水的布料很快变得污红一片,萎靡绮丽似被雨水打落进泥里的茶花。
“是我。”
周围没有人出声。
尘埃落定,空荡荡的废墟里,八重的声音温和明静。
“要结束了呢。”
稀薄的光从墙壁的豁口里穿进来,外面的天空高远碧蓝,一如往常。
对于这世上所有其他生物来说,这不过是千千万万相似而平凡的一日。远离这个中枢塔,远离江户,野花照样盛开,清风照样吹拂,稻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生活总是还要继续。
“这就是你给自己写好的结局吗。”
虚轻笑一声,眼神嘲讽。他动了动血肉模糊的指尖,似乎想掐住那纤白的脖颈,掐断那说话的声音,但他只是躺在血泊里,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不,在那个结局里,你也会和我一起死。”
八重弯起唇角,的确是在笑:“是吗。”
暗红的瞳孔轻轻缩起,虚的嗓音低下去:“你不肯。”
八重微微摇头,前天冠的朱穗发出轻响。
“不,我只是还有一点事。”
虚冷笑着说:“为了那些人类?”
他侧目看向周围,那些站得远远的,站在一起的人。
“你还真是喜欢那些卑劣的生物。”
八重看他许久,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懂吗。”
湿润的血液沿着柔软的布料不断浸染,血色蔓延上来,在云白的袖摆上开出靡丽的花。
“这从来都不是选择题。”八重说。
“我爱人类光明的一面,也爱那光明的反面——就像我爱着你一样。”
虚总是擅长讽刺人的。
他被人用最残忍的手法折磨过,自然也学会了残忍地对付别人。
他总能将人心底最隐秘的伤痛翻出来,用最锋利的刀割下人心尖上的软肉。
这次,他没有回应。
血液大量流失,阿尔塔纳的因子被破坏得过于严重,如今已失去复生的能力,虚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气息逐渐微弱下去。
他闭上眼,然后睁开:“说谎。”
“我没有说谎。”
一个故事,要怎么开头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少年。
“八重。”虚唤她。
她安安静静地应了一声。
在漫长故事的结尾,已经不再是少年的男人终于能够如愿死去。
呼吸声变得稀薄。“……虚。”她最后喊了一次那个名字。
一点都不温暖,一点都不明亮的名字。
冷冰冰的,和你一样。
气息消失了。
她垂下眼帘。
我一直,都很爱你。
*
自天元教的势力被彻底拔除,笼罩在人们头上的阴云散去已经一个月有余。战争的威胁化解后,江户的街道又恢复了平静。
夏末。树荫里的蝉鸣不再声嘶力竭地鼓噪,公园里有一群孩子在玩耍,踢罐子的声音高高飞入空中,铿锵一声,清脆的声音在晴朗无云的天气里传得很远。
八重躺在树荫下,摇曳的光斑在眼前晃动,好像粼粼的水面泛起细碎的波光。
“怎么了?”上方传来清雅温润的声音,松阳低头看着她,眼中蕴着笑。他如今已是成年人的模样,一弯唇,一挑眉,都是当年那个人笑意盈盈的模样,身上染着令阳光都眷恋的味道。
乌黑的长发散在浅色的和服上,八重舒舒服服地枕着松阳的膝盖,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了。”
摸着她头发的动作顿了顿,松阳眼眸微敛,表情依然温和,看不出过多波澜。
“……是吗。”
温热的指腹蹭过她的脸颊,在白皙柔软的肌肤上反复流连。
松阳抚着她的脸,低声道:“再陪我一会儿。”
“……我这不是在这吗。”被他的指尖弄得有些痒,八重微微睁开眼睛。
她侧了侧头,问他:“你可有哪里感到不适?”
这一个多月,她一点一点,总算隔断了松阳和地球的龙脉之间的联系。
这就如同想要让江河改道,切断这连结的过程极为费心费力。浩大的工程完成之后,疲倦的感觉好像生在她的骨缝里,从她自身的存在中心向外延伸,长出细细密密的枝子来。
她懒得一点都不想动,昏昏沉沉间,连眼皮缝里瞧见的日光都是慵懒的,朦胧的。
“没有。”松阳温声说,“我很好。”
身为阿尔塔纳的变异体,虚和松阳可以无限制地吸收星球的能源,以此补充自身。只要地球的龙脉不会枯竭,只要还身处这个地球之上,他们就可以无限地复生。
她关闭了这无限供给的运输渠道,就如同撤销了虚和松阳的特殊权限,将他们从地球的龙脉系统里永久踢了出去。
丧失了复生的能力,如今松阳已经变得和普通人无异。
因为得不到补给,一旦体内现存的阿尔塔纳耗尽了,若是受到了致命伤,他便会如普通人一样死去。
他可以选择继续活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
关乎自己生与死的选择权,他终于能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那我就放心了。”八重勾起嘴角。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松阳的脸庞。她喜欢看到他微笑的样子,喜欢他眉眼弯弯,明朗轻快的样子。
看着他教孩子读书,和学生一起大笑,稀里糊涂地跑到田里帮邻居拔杂草。
那样的时光,真好。真好。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八重说,“我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知道她本来是什么之后,知道她只是龙脉的一部分,接下来也会成为龙脉的一部分之后,她就隐约动了念头。
这是她的赎罪,但也不只是赎罪。
八重笑着跟他说:“不然我总是担心你,连觉都睡不好了。”
很多很多年前,她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醒来。
深山中的春日,阳光如雾气弥漫。枝头的山樱开得绚烂,瑰丽的夕阳如梦境一般,仿佛要在眼底燃烧起来。
她以前喜欢收集故事。
普通人的故事,公卿大臣的故事,武士流寇的故事。
怪谈、物语、杂说。
她爱那些鲜活的故事,鲜活的人,因为她的世界是静止的。
她曾经是没有故事的人。
但现在如果要述说她自己的物语,她该从哪里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并不存在的少女。
她遇到了没有名字的少年。
……嗯,从这里开始就挺好的。
遥远的清风拂过枝头,树叶窸窣着发出轻吟。那好像大海的声音,潮起潮落的海水拍在岸上,溅起细碎如飞雪的白沫。
“八重。”
松阳轻轻喊她。
她知道自己要走了。
这两年间,她一直努力撑啊撑,如今终于熬不过这睡意,要回到她本该如此的地方去了。
意识在流失,向着黑暗中滑落。视野中映出叶隙间的天空,斑驳的碎光映在眼底。空间、时间、地点,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她觉得非常平静,无比安心。
她早就活得足够漫长,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八重动了动手指,找到松阳的掌心。
“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不管是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冬天的落雪还是春日的飞花——她总会回来的。
作为这世界的一部分,她会一直与他同在。
“我知道。”松阳弯起眼眸,他的指尖似乎颤抖了一下,但很快那颤抖就停止了。
八重微微笑起来:“作为人类活下去吧,松阳。”
“……好。”他轻声说,“我答应你。”
八重慢慢合上眼睛。
她好像又看见当初的那个少年,坐在开满樱花的枝头下。柔软的花瓣落到他的肩头,落到他浅色的头发上。他不伸手去摘,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暗红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手里捏着想象出来的扇子,她在神祠前的空地上转呀转,挽着长长的和服袖子跳舞给他看。
……
再见了,小怪物。
她走进那遥远的时光,走到樱花树下的少年面前。
她捧起少年的脸颊,轻轻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再见了,我的小怪物。
……
空空的罐子高高跃起,划过碧空。啪嗒一声,那罐子落到公园的草坪上,咕噜咕噜滚动着,一路滚到苍翠的树荫底下。
领头的孩子跑过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他一步,捡起了空瘪的易拉罐。
“给。”
他愣愣地接过来,面前的人长得好看极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下意识地问:
“你一个人?”
他意识到对方在出神。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那温和悦耳的声音说:
“是啊,现在我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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