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拯救那个人。」
从过去到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会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尽管如此,八重也未曾将眼前面目全非的男人算在其中。
常年埋伏于暗中,那个身影总是沉默的,卑微的,像影子一般贴服于虚的身后。除非必要,柩不会开口言语,就算偶尔出声,也只是简短地应下命令。他不会直视虚的目光,视线永远恭敬地垂着,冷硬的面容保持着同一副神色,仿佛缺乏七情六欲的牵线木偶。
「……那位大人的痛苦,由我来终结。」
如果虚在场的话,听到这句话,他会怎么反应——八重似乎能看见他嘴角玩味的浅笑,红色的眼眸似弯非弯,居高临下的神情带着薄凉入骨的嘲弄。
居然有人类会想要救他。
居然有人说想要结束他的痛苦。
何等滑稽,何等讽刺。
但八重知道面前的人是认真的。
被虚的血液改造过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袈裟中,沉默寡言的男人拒绝了她想要为其治疗的提议,固执地接受了自己将会腐朽溃烂至死的命运。
她收回手,手指垂落回身侧。
“……真巧,”八重说,“看来你我都是为了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件事,死撑着苟延残喘至今。”
她抬起头,笑道:“不如这样吧,目前先依照我的计划来。如果我失败了,接下来就由你决断,如何?”
柩的眼神动了动,他沉默着,似乎在思考她的提议。
“到时候就算要捣毁虚的心脏,我也不会阻拦你。”
八重顿了顿:“你可以把这当成是我的请求。”
柩看她良久,那目光看不出情绪或温度,只让人觉得深沉,沉甸甸地装着一个人毕生所能献上的所有。
“……好。”他哑声道,“我答应你。”
“多谢。”
交涉到此就应该结束了,但八重看向其余的奈落,那些似乎没有自我意识,一直以来只是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而活的人。
“你们接下来……”
可有可去之地。
转过去的身影停下脚步,柩没有回过头,其他的奈落也没有出声。
天照院奈落因虚而生,随虚而亡。
虚从这世间消失之后,他们自然也会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中。
他们生在阴影里,死去也悄无声息。
这是所有奈落共同的命运,作为奈落注定背负的人生。
……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对奈落并没有意义。
树梢传来嘶哑的鸦啼,一声长,一声短,无所归依地在林间回荡。
八重转头看去。
空荡荡的枝头已没了乌鸦的踪影。
……
普普通通的院子里种着紫藤萝,紫藤萝从藤架上垂下来,流光溢彩似织锦的瀑布。
清风拂过,碧蓝的天空高而远。八重推开后院的门,坐在廊檐下的少年第一时间循着动静望过来,她提起手中的纸盒,快乐地宣布:“我打包了酱油团子。”
银时一脸很想吐槽她的表情,高杉没什么反应,视线全程钉在少年身上,倒是桂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非常贴心地接过她手中的纸盒。
八重忍住摸摸那头顺滑黑发的冲动。他长得比小时候高多了,她也不太够得着。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应该多吃点甜食。”桂轻咳一声。
银时抽抽嘴角:“……以前是谁总跟在我身后叨叨,甜食吃多了会长蛀牙的。”
桂一脸肃然:“是假发,不是桂。”
……喂喂喂,瞬间就抛弃了设定和节操啊这个人!
“来,老师。”高杉非常淡定地拿起一根竹签,将酱油团子递到少年嘴边,“甜的。”
鬼兵队总督开始说废话了鬼兵队总督。
银时和桂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高杉。
高杉倒是完全不在意两人的反应,全然当做没看见银时的表情。
第一份酱油团子喂完了,他神态自然地拿起第二份。
啪嗒一声,银时忽然按住高杉的手,两人在暗中较劲,一个拼命把酱油团子往少年的面前递,一个拼命往远处推。银时干笑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甜食吃多了,会蛀牙的。”
桂痛心疾首:“说出这句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银时。”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假发。”
“假朗普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三人吵吵闹闹,一时间哪里还有成年人的样子,倒像是互相较劲的少年。
八重顺走最后一根竹签,悠悠哉哉吃完甜糯咸香的酱油团子,舔了舔竹签尖尖上的酱汁,这才开口:
“我可以跟你借一下,这位一看就两年没合过眼的恐怖分子先生吗。”
这句话她是看着少年说的,竹签却撇向高杉。
“当然可以。”少年弯起眼睛,笑得温和又明朗,一如当年清隽温雅的教书先生,“我想,我们俩可能想到一起去了。”
动作微顿,八重摆出严肃表情:“保证解决问题。”
“走吧,晋助。借我几分钟。”
独院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大,除了主卧,还有一个小小的和室,开窗能瞥见竹篱上缠绕的牵牛花。那些明紫色的花朵朝着阳光,花瓣的颜色从里向外逐渐晕染,好像滴在宣纸上晕开的彩墨。
闭着左目,高杉靠坐在窗边,他的表情有些遥远,似乎在出神。
八重知道他的注意力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倾听着院中传来的动静,孤傲冷峻的面庞因为这份专注而显得柔和下来,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似乎马上就能在唇角绽开的笑意。
八重不想搅扰这难得到珍贵的时光,但她还是朝对方摊开手,问道:
“已经耗损到什么程度了?”
高杉微微侧头,没什么表示地看着她。
“晋助。”她说。她的语气仿佛在提醒他另一个名字——松阳。
高杉终于动了动,他抬起手,任八重托住他的手腕。
那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骨节感分明,白皙得可以隐约看见皮肤下的青筋。
流淌在高杉身躯里的不死之血,就像即将见底的井,露出嶙峋和干枯的痕迹。
八重忍住没有皱眉。
“你这两年是真的没合眼吗。”
“忙倒是真的忙。”高杉勾了一下嘴角。他的眼下透着青黑,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疲倦,仿佛醒着的每一刻都在透支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他偏过头,望着庭院的方向,平时冷厉似刀的眼神柔软下来。
八重安静片刻。
“你的身体器官已经丧失了自我运作的能力,如今全靠这一点点的不死之血吊着。如果血干涸了,你立刻就会器官衰竭而死。”
她笑了笑,放轻声音:“介意我帮你重启一下吗?”
高杉看向她:“能做到吗?”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和龙脉融合的程度高了,能力自然就增强了。”
阿尔塔纳是星球的生命之源,可以使将死躯体内的细胞活性化,让衰竭的器官恢复功能。
她当然不会擅自延长人的寿命,但……如果是她看着长大的少年,她做不到放手不管。
只此一次,她在心中默默立誓。
就这一次。
她以后估计也没机会干预人的生老病死了。
敏锐如高杉,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感受到他的警惕,八重在他开口之前,微微拢住他的手:“晋助,我曾经说过,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东西。”
但未来的空白,也是属于你的。
如今松阳回来了,仿佛要和时代同归于尽一起燃烧成灰的男人,终于有了停留于此世的理由。
请不要再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了。
请平凡地活下去吧。
不用成为英雄。
不用成为伟大的牺牲者。
和同伴,和老师,和许许多多重要的人一起——平凡地,麻烦地,仅仅作为人类活下去吧。
八重低下头,抵着高杉的手背。
她微微垂着眼帘,像小孩子一样,为了重要的宝物向他恳求。
“晋助。”她低声唤道。
他妥协了。
……
那晚的月色特别温柔,朦朦胧胧似柔软的轻纱,飘飘渺渺地笼罩下来。
清风拂过缠满紫藤萝的藤架,簇拥的花瓣摇曳着,被皎洁月光勾上一层银边。
“八重。”清朗的少年音。
那个人站在月色下,朝她眉眼弯弯地笑,仿佛等她已经等了很久了,从所有故事的开始前就等在那里。
八重歪歪头,声音里挽起一丝笑:“我应该叫你松阳吗?”
“以我目前记起的名字,是的。”对方的目光里有某种专注的东西,望着她时微微闪着光亮,好像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你需要记起来的东西可多了。”八重懒洋洋地靠着廊柱,“杂七杂八的记忆太多了,一时还真不好理清楚。活得久了也是挺麻烦的。”
“还好。”应该被称为松阳的少年说,“我所有的记忆里,都有你。”
“唉,”八重叹了口气,“这下要忘记我可就有点难了。”
他轻轻笑起来:“是啊,所以不会忘的。”
月光中,花影无声摇曳。
少年的指尖触到她的衣角,那清润的嗓音微微低下去,放得轻轻的:“我可以触碰你吗?”
从眉眼到鼻尖,颧骨到下颌。
云层隐去月光,夜空好像垂落幕布,视野忽然暗下来。
在那黑暗中,对方微微倾身,将温热而柔软的唇覆上来。轻柔的吻落在唇角,如蜻蜓点水,像一触及散的梦境。
八重回过神。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少年垂着眼帘,遮去眼底的暗红。
一直都想触碰以真实的模样存在的你。
“……抱歉。”他收回手,眼眸一弯,再次笑得温文尔雅。
八重看他片刻,没有回答他之前的话。
“松阳。”她忽然开口。
“这次你也打算抗争到底吗?”
少年的声音没有犹豫:“你知道我的答案的,八重。”
八重笑起来。
她仰起头,紫藤花从藤架垂落,月光像水一样重新流淌下来,在花隙间变成斑驳的碎银。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忽然就放松下来。
“呐,松阳,”八重温柔地对他说:
“你想不想成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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