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老师眼中的听话懂礼貌的好学生?家长口中赞誉有加的“别人家的孩子”?朋友印象里的可靠优秀的挚友?追求爱慕者眼中的温柔贤惠的完美情人?
她有那么多面具,细化到应对具体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可以游刃有余。
二十多年,终于遇到一个例外了。
在拦住那孩子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点累,累到再也没办法带上任何一副面具了。
方珩第一次觉得有些无措,她找不到适合的面具,给这样一个人了。
余烬。一个别人眼中的一个“傻子”、”智障“、“哑巴”。
也是这么一个人。毫不留情的撕裂她表相,逼她袒露出真实,不完美的真实。那种骨子里的淡漠与疏离。
于是,就在这漫天的瓢泼大雨中,她仿佛赤.身裸.体一般,站在那孩子的面前,以灵魂最原本的赤诚,和她对峙。
这是我。
方珩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动漫,里面有呼风唤雨的魔法精灵。当它们在被女主人公“敲打”了一番之后,就会变回原本的样子——一张普通的、其貌不扬的卡牌。这孩子大概也有这种将人打回原形的能力,她就这样以这种方式,逼她坦诚相见了。
这个她不再委婉、温柔。她直白、冷硬,言语里是要求、是命令,用最有效率的沟通方式,直接递送信息量。像是一梭梭子弹,划破空气。
对方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可为什么那一刻,方珩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过早成熟、暗淡的灵魂?
她直觉得这孩子并不是个傻的。
余烬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方珩带到她的宿舍。
在她看来,方珩是生气了。
每个人都有个忍耐的限度,大概之前那些就是这个女人的极限了。原本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根本没有传闻里说的什么狗血的“同父异母”、“失散多年”,就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方珩没必要关心她,没必要管她的闲事,更没必要迁就自己这些让她不舒服的行为。
所以,到此为止了。
但是没有。
哪怕是在她当着孙教员违心的点过头以后。
她以为她该放弃了。
但没有。
只是回去的一路上,方珩都没再说话,也没有再提“为什么淋雨跑圈”的事。她的手握的并不紧,就好像下一刻就会在步频的震颤中松脱。但这一路,她们就像交缠的柔软藤蔓,始终都没有脱开。
房间是挺简单的二人间。书桌、木板床,小柜子。大概因为方珩是新人,所以目前只有她自己一人住在这里,另一半的空间完全空置着。哪怕只有她一人,所有的行李和个人物品却都安分守己的呆在自己这边,没有丝毫逾越。
倒也并非多好的环境,但却要比监舍强太多了,起码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否则,若是回了监舍,余烬就只能换件衣服随意擦擦头发上的水了。
余烬站在门口的时候有些局促。她身上甚至还滴着水,鞋子也是脏兮兮的,刚刚一路在走廊上留下明显鞋印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无措了。
这一停顿,她的手终于滑脱,方珩似乎怔了一下,那只手收回,揉了揉眉心。
“余烬,这边是卫生间,你先冲热水澡,换洗的衣服我一会帮你拿进去。”方珩指了个方向。
见余烬杵在原地不动,也没再催她,仿佛之前那些命令已经用尽她全部力气似的。她叹了口气,转身去拿水壶烧水。因为浑身发冷,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余烬就在这时候突然动了,她木着身子走进了卫生间,动作有点像一只企鹅。方珩余光里见到这一幕,突然有点心软。
很久都没有在这样独立的淋浴间洗澡了。那不限量的温热水流,和非劣质香精勾兑的泡沫都像是一种久违的馈赠,余烬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好好洗澡了。
但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白苏家大浴缸头摆放着的瓶瓶罐罐的这玩意时,把沐浴露当成“香水”,在洗完澡之后抹上爱不释手的样子。
想起来真的挺傻了,恍如隔世。
方珩先把两人弄脏的痕迹清理干净,又冲了一杯姜糖水,准备等余烬出来之后给她喝的。刚准备坐下的时候,突然手机响了。楚光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
“表姐~你猜我在哪?”少女那种甜软的声线让方珩的表情柔软了许多,她不自禁的弯了弯唇。
“小光你今天不上课?”
“哎呀姐你过迷糊啦?今天周末!上什么课啊。你猜猜我在哪?”
“在哪?”
“不是说让你猜一下的嘛!”少女不满的哼哼。
“在月球。”
“……姐你认真点。”
“你让我猜的啊,哦,对了,月球没有基站,你应该打不过来的。”
“啧……没劲!我在你们单位门口呢!你听听这雨,好大好大啊……”
“你怎么来了?”方珩刚坐下便又马上站了起来,肩膀夹着手机往身上套着外套:“你来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你怎么过来的?做大巴?你一个人吗?不知道我这偏,你一个小孩跑这么远多危险啊……”
“啊停停停……打住啊姐!我还想让你猜猜谁送我过来的呢,你太没劲了。”
方珩一怔,动作这才缓了下来:“……泽辰送你过来的?”
“这个倒是猜的准,哼哼,姐你就见色忘妹吧。”
方珩哭笑不得,“没大没小的,小光你看我不去接你,你就在门卫里头呆着吧。”
“你舍不得。”楚光不受威胁:“毕竟姐夫在这呢。”
方珩迅速拿了条一次性内裤,又找了自己的一套睡衣裤给余烬,便抬步往外走去。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微顿,又反身折了回去拿出锁将门从外面锁上,这才出去。
方珩没来得及洗澡,身上还有之前的狼狈,尹泽辰一见到方珩湿漉漉的样子就皱起了眉:“不是带伞了么?怎么淋成这样了?走,赶紧回去冲个热水澡,煮点姜汤喝,你身子虚,别着凉了。”
“咳……咳咳……”楚光在一旁不怀好意的笑,被方珩捏了一把腰上的软肉,这才学乖讨饶讨饶。
方珩瞪了她一眼,这才转过头:“我本来正打算洗的,你们不就来了。怎么,都没提前打个电话,突击查岗?”
“这不是探监么,来慰劳一下女朋友。”尹泽辰掏出手帕给方珩,示意她先擦擦头发上的水:“这不是小光说的给你个惊喜。喜欢吗?”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楚光笑嘻嘻,一边说一边把方珩往尹泽辰那边推了推。
惊倒是惊,喜嘛,她不知道,也许吧。
但是当面对旁人花时间给自己准备的“礼物”,应该笑着表达感谢,社交礼仪。
几人快走到宿舍的时候,方珩才想起来屋里面还有个人。于是便让二人先在外面等会。
“怎么回事啊?”尹泽辰揶揄:“方小姐不会是金屋藏娇吧?”
“瞎说什么,是个小孩。”
楚光眼尖:“不是说有人么?怎么门锁着呢?还怕人跑了呀!”
她的一句无心之言却让方珩动作一滞。
是的,楚光说的没错。哪怕余烬身上有伤,哪怕她不会说话,理解力也有限,但她终究是个需要被□□的人。她锁门也确实是这个意图。
余烬想着方珩还在等,所以洗的飞快,但是穿好衣服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散着袅袅白气的姜茶,却又在提醒着她主人刚刚还在。她下意识的想出去看看,一开门,却听到“咔哒”一声锁头碰撞的声音。
“……”
她默默的转身走了回去。她看了看方珩叠着整齐方块被子的床,又看了看沙发椅,最后走到了另一边的板床上,坐了下来。
方珩一进来就见到这样一副场景:房间里一半是繁盛,另一半是荒芜。而余烬却选择了没有她气息的那一半。她安静的坐在木板床的边缘,沉静无声息。这一瞬间,方珩对自己刚刚锁门的举动有些赧然。
但就应该如此。
“余烬……”她走过去,蹲下身子才与她一般高:“我有客人……”
余烬马上站了起来。
“别……你不用走,之后我会送你回去,就是来和你说一声。”顿了顿:“是我妹妹和我……朋友。”
“姐,这个小妹妹是谁啊?”楚光一进来就见到了站在房间正中、穿着表姐睡衣的余烬,她扯着方珩的袖子邀她介绍。但不等方珩回答,她突然灵机一动:“你就是……余烬吧!我猜的对不对!”
楚光的年龄其实比余烬小,但个头却高她一些,是以一见面就觉得对方是妹妹。
余烬其实也最先看到楚光。
她其实有点好奇方珩这个真正的妹妹。但是一见面却有些疑惑,这人长得并不像自己,甚至可以无论是性子还是外形,都没有半点相似。她原本还以为方珩的种种做为是因为自己和她的妹妹又什么相似之处呢。
方珩点头:“嗯,她就是。余烬,这是小光,我表妹。”
“你好你好!”楚光热情的上前打招呼:“你的头发好长啊,我都看不到你眼睛了,就像贞子似的!酷!”
“……”
余烬的反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贞子……酷在哪?爬出电视机的动作吗?方珩想。
所以现在年轻人的已经把恐怖元素纳入流行美的范畴了吗?那离一大把烤羊肉串成为时尚界的新宠还会远吗?
但见到这一幕,也不知道为什么,方珩心情突然莫名愉悦。看楚光在余烬那里吃瘪,她竟然觉得有些平衡了。
“她不爱说话的,小光你别闹她。泽辰你也坐,我先去冲个澡。”
“坐?坐哪啊……”尹泽辰苦笑。
他一走进这地方就开始皱眉,本来在外面他就只觉得楼旧,这进来的一路上他才觉得“旧”这个词都是委婉了。这不是危楼吧?尹泽晨想。他不知道嫌弃了多少次墙皮脱落,走廊净高不够,光线昏暗……直到走进方珩的宿舍,他才终于深刻的意识到,他的女朋友,现在是在做着什么工作。
这是住的什么窝棚?这是印度筒子楼还是非洲贫民窟啊……
这地方能住人?
方珩一听这话却笑了。
她走过去拉了拉尹泽辰的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大老板今日屈尊降贵光临寒舍,坐床上休息一会可好?”
不等尹泽辰坐下,她已经转了身向着浴室走去,只不过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拿起桌上的杯子递给余烬。她本以为这一次又得“纠缠”一会,才能让这小鬼把姜糖水乖乖喝掉,然而这一次余烬却很给面子的接了杯子,三两口喝了个底朝天。
方珩心里冒出几个感叹号,洗澡的动作都缓了。她又试探着拉出凳子让余烬坐下,对方像是机器人接受指令一样完全服从。
!!!
余烬对她,大多是抵触的、排斥的、抗拒的。
她何时这么乖过了。
方珩顿时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
她鬼使神差的对她说:“余烬过来,我看看你发烧了没有。”
一秒,两秒。
余烬走了过来,在她身前站定。方珩被这种“恩典”弄的有点懵,一时间忘了动作。
一秒,两秒。
余烬抓起了她的手,轻轻抵在了自己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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