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珩觉得这个道歉从头至尾就是个笑话。
不向受害者俯首, 反向着掌权者低头;不为错误俯首,而为利益低头。
孙教员致歉的对象, 从来都不是余烬,而是自己。因为对方知道,她方珩才是这件事情的决断者。而余烬, 只是这场博弈的一个筹码而已。
方珩想笑, 她有什么权利替受害者原谅你的所做所为呢?
原来这里是真的有黑暗存在的。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看到裂缝了。
原本想要问的事情被抛在了脑后,方珩和徐安秋谁都没有再提。
一路上大概有无数双眼睛,但方珩的关注点从始至终都在肩上。
在那里,落着一只飞鸟, 蜷着一团幼兽。她的动作情不自禁的柔软了下来。
不负韶光。
余烬其实有挺多次看过这人的背影的,但她没料想到自己有天也会卷进这个背影里面来。
从这个角度,她一歪头就能看到方珩的侧脸。余烬盯着看了好一会, 直到眼睛发涩, 她眨了眨眼, 诡异的大脑空转了片刻, 什么都没想。
又是方珩的房间, 第二次光临, 摆设与上次几乎没什么不同。但余烬脑海中还是一瞬间升腾起画面来:书桌上多了一只小罐子,几只新的玻璃杯, 书架上多了几本书,被单又换了一个颜色。
完全出于本能。
方珩用新放的杯子给余烬端过一杯热饮来,也递给了徐安秋一杯。但徐安秋接了, 却没有坐下的意思,她打了个眼色,示意方珩出去谈谈。
当着孩子,总有不方便讨论的话题。
她二人一路上当着余烬的面,一直默契的没有什么相关的交流,更多的是无关紧要的闲谈,尽挑拣些轻松的事情来说。但见到余烬一直沉默,她们渐渐也不说话了,然后是三个人一同陷入长久的沉默。
方珩将余烬“放”在了床上,那确确实实是放置一件物品的感受。她松下力气,怀里的人便掉了下去,没有半点粘连,像是一刀剪断了脐带,生生分离成了两部分个体。
方珩突然觉得,如果没有这事,别扭的小孩子大约是不很喜欢自己抱她的。方珩有点无奈,莫名有种明明大家都拿着西瓜籽播种,悉心照料,浇水施肥,看着幼苗破土而出,一点点伸展藤蔓。可到了收获的季节里,别人都抱着又大又圆脆生生的青皮瓜,而她却捧了只金灿灿的南瓜。
但……
方珩低头看着两手抱着玻璃杯子的小孩儿,心里有点软。
南瓜就南瓜吧,南瓜……也很可爱啊。
她帮余烬拉过一只抱枕,垫在身后,看她低头啜着热饮,便跟着徐安秋出了门去。
余烬捧着杯子发愣,模模糊糊的听到门口传来诸如:“创伤”、“刺激”、“心理医生”、“犯罪”、“费用”一类的词汇,似乎还有一小段争执,她听到方珩说“我来负责”,之后她也不再听了,专心发愣。
那种空无着落的感觉又升腾上来。
但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传了进来。即便她二人压低了声音。但很明显,两人的交流似乎更不愿意被房间外的人知悉,这不该是茶余饭后的八卦,或是被津津乐道的趣闻。所以二人并没有走出门去,把房门关上。
她们想的还真是长远。
“她小孩儿,可能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不如顺其自然……”
余烬盯住天花板上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灰迹,想它们为什么会是这个形态呢,为什么不落下来呢。还有墙边的蛛网,滚着厚重的毛边,蜘蛛却早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余烬盯着玻璃杯子水面自己的倒影,看不见眼睛,嘴角却弯了一下。她想: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
这是一群年轻的、没有接受正规引导教育的男孩儿女孩儿,她们率真又残忍。就像是亚当夏娃,不同的是,她们根本不需要毒蛇的引诱。她们承受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亟需一个宣泄的出口。食物、金钱、性……什么都可以。他们是不受约束的植物,曝露在天光之下无人看顾,或许扭曲张牙舞爪不符合世人审美,却也得生机盎然的蓬勃。
另一种的生命模式。
于是她们过早的品尝到了禁果的味道。
她们甚至不用偷食,她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搂抱,拥吻,乃至性.交。不会有人阻拦,这种行为与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没什么两样。在她们那个群体中见怪不怪,谁那里还没备有两片左炔呢。
但对于相关的后果,女孩儿们要比男孩儿们危险的多。所有人都清楚,她们是绝不能怀孕的,那样就没有用处了,会面临残酷的淘汰以及惩罚。在这个群体里的孩子们,即便每个人都不喜欢这里,但没有人愿意被从这里被踢出去。
她们也根本无处可去。
在这个包含了“家庭”意味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囚徒。
余烬其实见过不少这种场面的。
公共浴室里,经常能见到随意扔在地上的塑胶套或是彩色包装纸;也经常有男女混宿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靡乱的声音;男孩子和男孩子、或者女孩子和女孩子因为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更是屡见不鲜的。这不是隐秘的私事,这是可以被宣之于口的谈资,这是让孩子们可以相互攀比的玩具或新衣。
倒是有不少人向余烬表达过爱意,或者她们自认为的“爱意”。男孩儿和女孩儿都有。只不过省略了青涩的情书和牵手,直接不由分说的一站到底。
她们称之为“自由”。
她们自认为自己能主宰拥有的一切一切。
你情我愿的,轰轰烈烈的,不必负责的。
*
“喂,你啊,训练结束了,出去溜溜?就咱俩,嗯?”
余烬被比她年纪稍大点儿的男孩儿挡住了去路,身高却和她差不多点高。这也正常,男孩子都是抽条晚的。所以在这个群体里,普遍是女孩儿们个更高些。
“为什么?”
余烬打量着这人,男孩儿精瘦干练,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左手上有条烟疤。
她有印象,且印象很深。擂台自由格斗的常胜将军,私底下外号“贪狼”,下手够快够狠。哪怕壮他不少的男孩儿们都打不过他。这样的孩子算是这个群体中的人气王。如果他们愿意来一个问卷调查的话。
但最重要的是,之前余烬和他对练的时候,男孩儿在一阵尖叫声中,用一个漂亮的反弯臂十字锁,把余烬的左边胳膊直接给废掉了。然后,他膝盖压在她后心,抓着她的头发问她认不认输。
“老子喜欢你呗。”
男孩儿小小年纪,语气却带着点“女人真是麻烦”的意味:“喂,你该不会从来没和人出去过吧,余烬?”
“没有。”
“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
“嘿,那你和我出去一次,体验一下,说不定以后,就是你叫我出去玩了呢。”男孩儿痞气的笑了一下,余烬却感受到了一种,小孩儿强穿大人衣服故作成熟的不伦不类之感。
不适合。
她见过真正的成熟。
“没兴趣。”余烬退开一步,准备让到一边去。
“靠?你说嘛玩意?”大概是余烬脸上一闪而逝的嫌恶被发现了,男孩儿很是暴躁。
“……那我想想。”余烬说。
“你……等会儿……啥?”
“让我想想。”
余烬一字一顿,收敛起了不耐烦的表情,脸上甚至有点笑了。
男孩儿一怔,这股火气没来由的卡在了咽喉,上不去也下不来,差点噎死自己。他一开始见余烬拒绝的毫不留情,压根没想到这货竟然变卦的这么快。
他可还没威胁她呢。
“那行。”这会儿他该大度些的:“行吧,余烬,你好好想,我给你时间。”
有听墙角的“兄弟”们怪叫了一声:“办了办了,哥赶紧给她办了。”
“迟早的。”
男孩儿“哼”了一声,带着头狼般的目中无人和骄傲。
余烬却像是没听到。
*
“去去去,不要烦我,闲的没事去找别的小孩儿玩。没看忙呢。”
白苏口气挺冲的将余烬推搡出了房门,对方却扒进来一只手,也不说话,一副“你想关门就夹我的手”的倔强。余烬知道,白苏完全可以这么做,把她的爪子夹个血肉模糊,就如同她把子弹打进背叛者的颅骨那样。干脆利落。
但她不会。
白苏不会。
这是余烬许多年来摸索出的经验,这是她积累起来的宝贵财富。
人类就是这样掌握规律的,不是么?
太阳每日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行为被人类观察。所以归纳总结出了公理: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而农场里的鸡,每天都会在傍晚等到农场主来投喂米粒,它们也觉得“每天都有食物落下”是个永恒不变的公理。
但它们永远不会预料到,在感恩节的前夕,它们会被拖出鸡舍,拔毛放血,变成桌上香喷喷的烤鸡。
因为白苏从没有伤害过自己,所以余烬就愈发的放肆起来,她握着门框和她对峙。
果然,白苏也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时间真是最厉害的催化剂,原本大腿一般高的人,如今已经到她小肚子了。
她开口,语气里透着些无奈,脸还是又臭又冷:
“余烬,你可比小时候不听话多了。”
白苏慢慢把门打开,身体让出一个空隙来,默许了自己的领域有另一个体的入侵。
余烬重新走了进去,嘴角微微上扬一下,却又马上抿住。她掩住胜利的喜悦,然后故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来。哪怕这只是万千的斗争中,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小部分,但她赢过她了。
她赢了。
于是她走进去,像是一头朝气勃发的小狮子,金色的鬃毛油亮亮的。
女人没错过她这一点点泄漏出的情绪,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嘴里的烟掉在地板上,被拿脚碾灭,她关上门。
地板,烟蒂,拖鞋。
余烬看着女人举动,心想有些老妖精,是永远不会注意房间内与外的差别的。
“说吧,什么事?”白苏叉着手臂,居高临下。
“白苏,张恒约我出去。”
一针见血,这是最有效率的沟通方式。余烬的直白也出自眼前的人,她身上每个细节都有她的影子。
余烬知道,白苏不会不清楚“约我出去”这四个字有着怎样的含义。
她只看到她唇轻轻抿了下,又退回原位。
一种莫名的快感席卷身心,就仿佛看着愚人节恶作剧准备的牙膏饼干,被目标咬进嘴里。
嘎嘣。
胸口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礼花。
然而……
“噢。”白苏平淡的说。
没有下文,到此为止,全剧终,OOC打在大屏幕上,电影院里亮起通明的灯。
“……”
“……”
礼花炸完了,太阳没有升起来,夜色依旧深沉,并没能抵达白天。
余烬的心情一点点落下来,年轻的狮子被剃掉了鬃毛,之前那种微恙的胜利感也消失殆尽了。
“噢?”余烬发出这个音,并冠以疑问的语气,她双眉拧在了一起。
“……?”白苏依旧没什么下文的盯着她看,有些疑惑。
她竟然还反问起自己来了!
“……”余烬深呼吸,然后问:“白苏,你不说点什么吗?”
白苏挑眉:“你想要我说点什么。”
余烬喉咙滚了滚,她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也犯了“问题不够明确”的错误,于是,她纠正这个错误,重新来过:
“我应该答应他么。”
白苏轻笑了一下,“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
余烬不想答,也答不上来。
她不明白那种隐秘的情绪,不想曝露于人前,更描述不出来。
不懂,不想,也不能。这是保险箱上的三把大锁,让这件事情的保险系数升到足够高了,所以,它足够安全。
但白苏不是一般人,更不能以常理来揣度,她能轻而易举的避开余烬上好的全部锁扣。
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白苏微微的皱眉,气场压将下来,像是一座避无可避的五指山峰。
她生气了。
但白苏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有一段不算短的缄默。她换了严肃的口吻:
“余烬,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要做出怎样的选择决定,我不会干涉。对于这件事本身,当下社会的普遍观点倾向于判定它为’错’的,理由是你们还不够成熟,不够理性。而退回到百余年前,换个朝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也有另一种判定法则,以前,这件事会被判定为’对’、’可以’、’没问题’。
但具体什么为’足够成熟’,什么又为’足够理性’,当下社会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标准,法律上的只有对于生理年龄的限定。至于在你心里,有怎样的判定,怎样的是非观,这是你的自由,我趋向于不去干涉。
再者,无论怎样,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妄加评判。而对于做出的任何决定,我可以提供给你这些参考当量:可以是你喜欢这个人的程度,可以是这件事情本身对你的吸引力,可以是面对可能出现的结果,你的个人承受限度,也可以是你想生活在什么价值取向区间。
所以,余烬,这种事你大可不必问我。”
她这会儿话可真多!
“……”
余烬良久都没有说话,但血液已经在加速奔流,她后背上甚至已经渗出汗了。裂缝越来越大,刚刚的胜利感已经泄漏殆尽,露出遍布沟壑的河床来。
养小孩儿真的很难啊。
护着怕它经不起风雨,晾着又怕它被天雷滚滚给劈毁喽。你不能够规定它要怎么做,不要怎么做。也不能轻易定义它的是非曲直。
最可怕的是,有的时候,越拦阻反而越会适得其反。
白苏看着面前如木桩子一般立着的小孩儿,表情随着呼吸渐渐缓了下来。她松开了抱在胸前的手臂,但没了烟,双手反而更局促起来,于是她换了个方向,又把手臂叠了回去。
她开始后悔那小孩儿要进来的时候,自己非掐灭掉那烟头了。
沉默。
对峙。
僵持。
很好!
“那,你打算怎么做。”
白苏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表情,但话音却有点咬牙切齿的。
余烬呼出一口气,她又赌赢了:
“我不太确定,白苏。”余烬盯住她的眼睛:“也许,答应他,然后看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搞不清楚,为什么别的人都答应他了,为什么别人都同他做那些事。”
余烬不知道的是,她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竟然有种挑衅的意味,也有任性的成分。
她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
白苏眉心跳了跳,手指一下一下在西装外套的臂弯处掐出鼓点来。
但她始终是没有食言,说了不干涉,就真的一句阻止的话都没说。
*
这件事就仿佛生活的水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就像一块小石子,掉下水去,再没能翻出浪花来。
转眼间,训练接近尾声,男孩儿又一次堵在余烬身前。
“想好了?”
“想好了。”
男孩儿咧开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来,面庞上是稚嫩的俊朗,和少年十足的英气。
“这样,时间你定。”
余烬看着男孩儿好看的脸,想着白苏的话:
喜欢的程度很低,和他光着身子滚在一起这事的吸引力更低,由此引发的所有后果她承担不起,至于价值取向和区间……
她脑海中浮现起白苏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情。
所以价值取向是……
无所谓。
“我拒绝。”
这一次余烬没有退半步绕开对方的意思,她手一抬,推着男孩儿的肩膀,对方直接被她拨到了一边去。
“你……!”
“你没听明白么,我拒绝。”
余烬微笑起来,她勾着唇角着从男孩儿身旁经过。
这画面她见过许多次:震惊到难以置信的男人女人圆着眼睛微张着嘴,而那个人从他们的身旁经过,仿佛自带恶灵退散的效果。高跟鞋踏在地面,那声音像是定身的魔咒,有时候女人会微微偏头,不堕气势,却反像是恩赐,在距离对方侧脸最近处,吐出一两句什么,那人就要全身颤抖了。
但自己做起来总是不够好,没她十分之一的气韵。
“余烬你他妈什么意思?耍着老子玩呢是吧?你看下次对抗时我弄死你!”
余烬身子顿住,缓缓回头。她又笑了起来,从唇边牵上眉眼。然后,少女曲起拇指,轻轻的,点在喉咙处,然后手腕一抖,横向一划。
男孩儿果然受不得这种挑衅,他违反纪律在训练场地以外动了手,不过这一次,是余烬卸了对方的胳膊。
当着所有明着暗着来看热闹的小孩儿们。
结局是她也一并吃了处分,但“邀约”这种事,从此就再没有在余烬身上发生过了。
原本这件事也应该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但事实上,还有一段小插曲:
余烬收到了很大一个包裹。
签收日期是在几天之前,和白苏有过对话的那天的第二天,但她一直没来的及去拿。
里面是讲解生理知识的大部头书,好几本,有插彩图的科普式绘本,也有医科生专用的那种写满密密麻麻枯燥的小字的专注,有国内的,但大多是国外的,似乎圈外对此类话题的声音要更加开放一些。
余烬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了解到中西方文化差异,是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
买书的人根本不介意是不是存在内容重复,不介意有些是否稍觉浅显,而另一些又太过深奥。
她就是不差钱。余烬心想。
就像个给干女儿买包的土老板,包什么样、是丑是美根本全无所谓的。
但余烬还是把全部的书本,来来回回的翻阅了一遍又一遍,哪怕是一些艰涩难懂的词汇。
白苏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喜欢看书,更喜欢书本。而她送她的第一套书,竟然是这个题材。
真是,有趣的人生。
包裹的签名是一笔一划的“不懂就给我弄清楚”,和龙飞凤舞的“白苏”,一如既往的张扬。
*
“她小孩儿,可能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不如顺其自然……”
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改文的过程,就仿佛自家崽子砍完胳膊再砍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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