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葡萄理论是当所有人众口一致的指认, 那一粒一粒的紫玩意儿难吃的紧,于是吃不到葡萄的所有人, 就变成了最幸福且幸运的人。
太棒啦!我们永远都不会有被那难吃玩意儿支配的恐怖记忆!因为我们吃不到!
人们从来都不需要真相,人们需要的是“她们想要的真相”。
而突然有一天,一个品尝过葡萄的美味、啜饮过葡萄制成的佳酿的人突然出现, 说出了事实。于是这群吃不到葡萄的人崩溃了。
路人耸了耸肩:可是人家只是说出了真相啊。
但他们不知道, 这对于吃不到葡萄的人们而言,这便如同世界末日一般,毁掉她们生存赖以为继的根本。
这是黑白倒置,是对信仰的屠城。
方珩先是感到了小孩的手在颤抖。余烬抓握住手机的力气太大,以至于方珩还没等到徐安秋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电话就已经被她掐断了。但她的姿势不变,还悬停在方珩的耳边,没过一会, 方珩听到了手机传来一阵铃声。
方珩:“……”
小孩竟然把她的手机给关了。
余烬咬着嘴唇, 原本就颜色很淡的唇此时更是毫无血色。
“余烬?”
方珩怔了怔, 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她手上还沾满了药酒的粘腻。
“怎么了?你还好么?余烬?”
“方珩。”
方珩听到这一声, 下意识的拿衣服挡住身体然后扭头看向门口。然后在下一秒怔在原地, 全身的血像是有一瞬间的倒流。
门是锁着的,房间里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方珩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沉重而急促的。
她就像恐怖片里受到惊吓的男主女主,缓缓的、缓缓的转过头来,她几乎要听到自己脊骨转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良久良久,她终于重新面对着那个孩子了。
刚刚那一声还在耳膜里鼓噪,瞬间的震惊过后是短暂的窒息,方珩觉得她甚至无法准确描述女孩儿的声音。她全身全心,只记得刚刚那种心悸的感觉。而那声“方珩”,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人家叫出名字时,产生了这样强烈的冲击感。那就像是谍.战片里卧底被人一把揪了出来,以至于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反应不过来这简单的事件发生的过程和原理。
“方珩。”
余烬又叫了她一声,像是充分顾及到她的适应时间。
这一次她听的更真切了。方珩是盯着小孩子的嘴唇嗡动,叫出她名字的。余烬的声音很特别,偏哑偏沉,没有少女甜细软糯之感,反而极冷,带着点声带久不使用的机械感。
余烬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软软的叫她“方姐姐”。她直呼她名字,没有半点小辈的自觉,倒有点像个训话的前辈,音调就带上了上位者的距离感。
但方珩很快镇定下来,她看了看手里衣服上被自己抓出的药酒印子,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然后她重新打量了这个小孩几秒钟,以一个深呼吸作结:
“你……可以说话啊。”她又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揶揄:“骗人啊你。”
不像是发火,倒像是有点怨她。
“是。”余烬说。
小大人。方珩想,一个回答,两个问题,孩子还挺惜字如金的嘛。
“方珩。”她又这样叫她。
方珩其实挺想调侃一句“三遍了,你是觉得我名字好听叫上瘾了吗”的,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
“要叫姐姐。”她说:“方珩姐姐或叫我方姐姐,这是遇到年长者该有的礼仪。”
“方珩。”
“……”
第四遍,好吧,她就当这小孩儿喜欢她名字好了。方珩被余烬整的彻底没脾气了,但她却笑了起来,突然也不在意余烬有没有礼貌了。毫无缘由的好心情,就连之前和徐安秋打电话的糟心事,都似乎没那么要紧了。
原来她可以说话的啊,真好。
方珩全无意识,自己正因为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产生了过度亢奋的情绪。
她盯着小孩儿看,伸出手去,想要撩开对方碍事的头发,却被对方反握住了手腕,就像是初次见面时候那样。小孩儿的手心有点凉,纤长的手指爪一般扣住,握力却稳,方珩能从中感受到纤细手臂迸发出的力量。但她没有抓疼她,只是控制着,不让她向前。
气氛似乎凝重了些,方珩表情也认真的许多。
“方珩……”又一遍,余烬的扣住她手腕的五指微微收拢了下。方珩听到她说:
“别对我好,我受不起。”
只叫她名字的时候还不觉得,但话多说了些,方珩就能感到她发音的微微生涩,这是长久不使用语言的后遗症。
方珩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她没想到小孩儿会对她说这个。
现在看来,之前那么多个“方珩”就显得别有意味了。
显然,小孩儿也在犹豫,或是在鼓足勇气,又或者她只是在措辞。
余烬扣住她手腕的手指慢慢松开,剥离,然后撤了回去。她垂下手臂来。
方珩也收回了手。像是对垒的两军默契的停战协议。
停顿了一会,方珩呼出口气来,她平静的问:“余烬,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小孩儿怔了怔。
“或者,你又背负了些什么?”
余烬答不上来这些问题,她有些烦躁,又有些沮丧。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想:这双拖鞋也是新的。上一次来的时候,方珩的房间只有一双拖鞋的。
“你可以告诉我。”那声音平缓依旧,轻轻传入她耳朵:“余烬,你可以全部都,告诉我。”
余烬向后瑟缩了一下,海妖又开始唱歌了。
她是没有能力回答这些问题,而不是可以抗拒这份蛊惑,她甚至不能弄明白方珩问的是什么。
余烬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更不知道她在逃避什么。这不是学过的内容,她只知道怎么忍耐鞭笞,只知道如何躲枪子儿,那个地方不负责解决她们生命中的困惑。她们只负责生存,不探讨哲学,不分辨本我自我或是超我。
她们活的像一群蛮兽,可即便是瘠薄的社会关系,却也定义了她们为“人”。
余烬无法整理好问题,也没法给出自己的答案,她不懂,贫瘠的语言和生涩的发音更没法遣词造句出“因为不想再失去了,所以她抗拒拥有”、“毫无缘由的好,让她觉得自己不配,让她没有安全感”或者“她喜欢和有所求,觉得她有用处,觉得她好用的人相处,这样她会安心很多”类似的话来。
就像她不知道那句她酝酿了很久的话,在说出口的时候竟然会变得如此艰难,以至于她叫了五遍方珩的名字。
她曾读过一本书,科普类的,有一种鸟,叫声听起来像它们的名字,当它们一遍一遍的呼唤对方的名字,是一种求欢。
而她以为方珩该生气了,但对方没有。
余烬只是沉默。倔强的沉默着,无声的抗拒着。
但方珩没有逼问,见她不答,也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去,余烬以为她要抓住自己了,但对方的手却在她身前停了下来,然后摊开,掌心向上。
良久,余烬才意识到对方原来是在和自己要手机。她递了过去,几乎要手忙脚乱了。
方珩笑了一下,品味着小孩子的局促,现在她全身都是药酒的味道,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在乎多一个手机了。她把手机重新的开了起来,刚一开机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小珩?”是男人的声音,对方语气中带着急迫,和罕见的严肃:“你怎么关机了,你这样我们都很担心。”
尹泽辰把方珩重新拉回的现实,她太得意忘形了,在她面前,还有一个烂摊子悬而未决。
“抱歉,泽辰。”方珩的心情沉了下来,表情也随着淡下来。她一边把衬衣往身上套一边随口解释:“不好意思,刚刚手机没电了。”
话一出口,方珩就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小孩子抬起头来:
“方珩……你在撒谎。”
“……”
方珩正在穿衣服的手顿在原地,她突然被一种莫名的窘迫感席卷全身。小孩子不是抱怨,她只是平静的陈述。
众所周知,无关痛痒的谎言能让生活省掉好多麻烦事。方珩虽不是个怕麻烦的人,但有捷径也没有固执的要舍近求远的偏执。但这一刻,她却觉得窘迫,觉得狼狈,甚至感到一种比赤.裸更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她有种被人一把扯掉面具的惶恐感。那玩意儿带的太久了,沟壑已经同血肉熔铸在了一起,于是这一下全不顾牵连,撕破皮肤露出骨血来。
方珩听到自己轻轻“嘶”了一声。
电话里男人的声音从始至终都没断过,时而严肃,时而语重心长,时而软下腔调来劝慰……但中心思想始终只有一个: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哪怕不能尽善尽美,我们也是为形势所迫,我们已经比大多数人好上太多。
尹泽辰是生意人,他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不言自明,优秀的口才表达与适度的情感灌注让他随便说些什么都有着无比的说服力,这是天生的领导才能。
为无德和冷漠加冕,为伪善披上新装,无耻的冠冕堂皇、毫不羞愧、落落大方!
“小珩你不是个看不清楚形势的人,大势所趋,顺昌逆亡……”
那声音还在继续,但方珩突然觉得那些渐渐剥离。有什么子弹一样打进她胸膛。
那小孩儿说:你在撒谎。
她拿着手机的手垂了下去,她抿了抿唇:
“对不起。”
她俯下身去,尽量平视着小孩子,
她说:
“余烬,我很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准时准点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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