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城又下雪了。
方至冬月时，扶风城便断断续续地下了有半个多月的雪，一直到月末，积雪都还未彻底消融。如今人间腊月才至，这漫天飘雪又再临扶风城。
方圆百里，天地缟素。
扶风城内，行人稀疏，三三两两不似往日般热闹繁华。临街占据着大好位置的商铺也不见有几家开门，路过的行人不进去，店主也干脆躲在屋内烤火，懒得去拉客吆喝。
今天是陆家替扶风城百姓祈福的日子，陆昀也被小厮催促着起了个早。
“小公子，这大街上的人少了好多啊，连那天天叫唤着卖炊饼的张大爷也没看见。”范臣哆哆嗦嗦地将脖子往领口里面缩，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来来回回地搓个不停。
陆昀的小手上抱着个精致的小暖炉，仍是觉得有些冷，感叹道：“这是今年的第二拨雪了，阿娘说过这不吉利。”
“二夫人还懂这些呢？”范臣有些惊讶，问道：“都说下雪能保住来年收成，怎么就不吉利了？”
陆昀搓着小暖炉，白白的小脸蛋上露出一抹绯红，低声说道：“第一场雪能冻死害虫保住来年收成不假，可若是积雪经久不化，又来一场寒雪，那冻死的便不是害虫，而是人与生灵。”
范臣一惊，站在陆昀身后白了他一眼，也懒得与陆昀争执，不耐烦地说道：“你还小，不懂。”
范臣心想，这八岁黄口小儿哪里懂这些？他娘就是个织布女，大字不识一个，仅凭着几分姿色才攀上了陆家这门显贵。跟她谈论天时，岂不是对牛弹琴？简直可笑。
陆昀涨红了脸，嘴里嘟囔道：“我娘说的……”
“你娘死了那么多年，她定不是这么说的，你记错了！”范臣更加不耐烦了。
陆昀觉得眼睛有点湿，小脸通红，仍然坚持道：“我娘说的，我不会记错。”
范臣一看这孩子还跟他争上了，便催促着陆昀道：“快走！快走！一会儿到晚了，家主骂起你来，可别拖累了我挨打！”
陆昀一听，又将眼泪憋了回去。他爹最烦他哭，说是像他死去的娘，晦气、惹人心烦。
北风愈紧，长街雪寒。
陆昀被催促着一路小跑到了仙庙，临上台阶，走得太急又摔了一跤。暖手炉也被摔落，火星子跟着撒了一地。
这时候，仙庙附近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是来围观陆家祈福的。陆家是这扶风城最大的修仙世家，自然管理起了扶风城的大小事宜。
这祈福还没开始，倒是先出了这么个插曲。祈福可是大事，出不得一点差池。众人站得老远，没人敢上去搀扶。
“诶？这孩子是不是死了娘那个？”有人眼尖，一眼就认出陆昀。
“别提她，晦气！待会儿让陆宗主听见了，你还想不想活了？”
那人忙闭了嘴，不过闲言碎语还是传个不停。
范臣忍住怒火，一把揪住陆昀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拎起，“小祖宗哪！”
“你们还在瞎嚷嚷些什么？若是祈福出了差错，担待得起吗？”从庙内走出来说话的是位面容娇艳、身穿锦衣华服的妇人。
范臣忙上前低头解释道：“夫人，三公子来迟了，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已经没事了，您请见谅。”
妇人看了眼站在范臣身后的陆昀，嫌恶道：“怎么才来？家里的马车是被偷了还是烂了？”
范臣恨恨地叹气道：“一听是三公子要用，车夫都不愿意起来了。”
“他不会使唤，连你也使唤不动？”妇人瞪了范臣一眼，怒道：“还不快进来？！”
范臣板着张脸将陆昀快步拽了进去。进去后，陆昀就跟着众人一同跪在蒲团上，垂着头不敢出声。
家主陆云庭正在带头祈福，“恳求太上长老保佑扶风城来年风调雨顺，保护扶风子民幸福安康……”
陆云庭祈福刚一结束，方才那妇人就赶紧贴了上去，紧跟着说道：“还望太上长老保佑我儿云生、云龙早日寻得仙缘！得登大道！”
妇人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最后埋怨道：“你这死脑筋，马上就要测试灵根了，也不知道趁此机会替咱们儿子求一份仙缘？”
陆云庭连连点头，赔笑道：“夫人教训的是，我这就重来。”
妇人一听，疑惑道：“还来什么再求第二遍就不灵了！”
陆云庭侧头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在后面垂头跪着的陆昀，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昀儿还没……”
“好你个负心汉！”妇人怒火中烧，站起身来当中踢了陆云庭一脚，一手指着陆昀骂道：“你管那个死婆娘生的东西做什么？云生、云龙就不是你儿子了？”
妇人骂完就气冲冲地领着一众奴仆向外跑去。陆云庭紧跟着追了上去，跑到门口，又对着陆昀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哎呀夫人！你跟个死了娘的孩子计较些什么？”
等到陆云庭与那妇人跑远，仙庙里才算安静下来。众人一涌而进，该上香的上香，该祈福的祈福。将方才的闹剧抛之脑后，更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后门角落处低头跪着、一言不发的八岁小儿。
明明手里抱着暖炉，陆昀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他两只小手将暖炉紧紧捂着，低着头静静看炉中一点一点燃尽的火星，像是在这凛冬中缓缓逝去的卑微生命。
陆昀经常会想，某一天他会不会也像他阿娘一样，一个人静悄悄地倒在雪地里，除了凛冽的北风和漫天雪絮作伴，谁也不会来。
范臣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往仙庙内探头望了望，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正在发愣的陆昀，扬声催促着喊道：“还走不走了？”
听到催促声，陆昀才垂着头慢慢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陆昀又被人猛地一下撞倒。暖手炉从他手上滑落，沿着台阶往下滚去。
范臣今天被训了话，心中正憋着一口气没处撒，刚想破口大骂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抬头一看，原来是陆家二公子陆云龙。
“二公子，您没伤着吧？”范臣连忙问道，“都怪小的一下没盯住三公子，没想竟然撞到了您。”
陆昀一脸委屈地抬头看着陆云龙，正想辩解：“明明是他……”
陆云龙却连忙微笑着朝陆昀递出手，说道：“三弟，你没事吧，方才是二哥没注意，伤着你了吧？”
陆昀将话又憋了回去，刚被陆云龙拉了起来，紧接着又被他原地绊倒。
陆昀涨红了脸，又恼又急：“你？！”
陆云龙满脸惊讶，皱眉苦恼道：“三弟呀，你这也太不小心了！让二哥怎么批评你才好？”
两人在仙庙门口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渐渐有人围拢了过来指指点点。
不远处的陆云生催促道：“二弟，你在做什么？阿娘他们都走远了，再不走可就追不上了。”
陆云龙赶忙跑开，边说道：“来啦，被个不长眼的绊了一下，没什么事。”
又回头喊道：范臣！过来给我捏捏！”
范臣瞅了一眼陆昀，犹豫片刻后便跟着陆云龙一道走了。
人群散开，仙庙门前依旧人来人往。
有人看陆昀可怜，想去拉一把，却被同行之人叫住，警告道：“今天可是祈福的好日子，他今天闹出多少麻烦？一身晦气，你也不怕被沾染上？”
“亲娘都给他克死了！”有人补充道。众人一听，连忙绕开。
陆昀吸了两下鼻子，抬手抹掉了还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后，一手撑着雪地，想要站起身来。
刚一稍稍抬头，陆昀就看见自己身前突然出现一只脏兮兮的小手，黑不溜秋的。
陆昀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比他大概高了半个头的小少年正咧着嘴对他笑着。这少年打着赤脚，在雪地里被冻得通红，不光手上脏兮兮的，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穿得也是破破烂烂，活脱脱一个小乞丐打扮。
那少年看见陆昀盯着他发愣，还以为是陆昀在嫌弃自己手太脏了，连忙将手缩了回去贴在身上那层薄薄的破烂衣裳上来回擦拭。他眉头微微皱着，神情有些担忧焦虑。
陆昀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让别人难堪，正想将手主动递出去时，那少年又对着陆昀傻傻地笑着，倔强地将自己的小手朝着陆昀递了过来。
两人周围，行人依旧匆匆，只有那天际的飞雪好像变小了一些。不似冰雪，宛若柳絮，飘飘扬扬。落在肩头、化在眉心。
少年咧着嘴对陆昀笑着，露出了小小的虎牙，很是可爱，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温暖又温柔。
陆昀连忙伸出手搭在了那少年的手心，只是没想到那少年看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却一点儿也不小。陆昀的手刚一搭上，自己整个人被他用力一下拉了起来。
陆昀没来得及站稳身子，刚好扑在了那少年身上。两人贴得极尽，陆昀果然要比他矮一些，自己的额头也才刚刚够到少年的鼻尖，冰凉凉的，但并不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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