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过!”
骤然响起的喧嚣打断了黎霏沉思,片场即刻活跃起来,夹杂着细碎的赞叹,“妈呀演技真好!我都被带进去了,要是大家都跟南浠似的演技这么好,得省多少事儿。”
“想啥呢,影后又不是菜市场的大白菜,一抓一大把,咱剧组能请来一个就不错了。”
嘈杂声隐约传入黎霏耳中,她撇撇嘴,乜斜着眼去看南浠,不想恰好对上她漫不经心的眼睛。
那双眼已经恢复往日的高高在上,全然没有戏中时的凄苦无助,此刻无意中撞上黎霏,冷淡地勾了勾红唇,像嘲讽,又像没把人看进眼里。
黎霏一张嘴瞬间撇得比刚才更厉害了,直到和南浠的对手戏正式开拍,这才恢复正常。
这是俩人进组拍摄以来的第一场对手戏,也是整部电影的戏眼之一,黎霏卯足了劲儿准备好好发挥一把,结果,啧,理想有多天高任鸟飞,现实就有多少冷冷的冰雨打她脸。
“卡!黎霏注意眼神,再来!”
“卡!动作,黎霏动作没跟上!”
“卡!再来!”
随着刘凯川一遍遍地喊卡,黎霏起初还妄自尊大的自信心,瞬间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倏然瘪了下去,到后面甚至直接忘了词。
对比此时只是配合黎霏发挥,连一个镜头都没有却一直在戏里的南浠,刘凯川也开始没了耐心。
他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这个被南浠气场碾压得渣渣都不剩的关系户,先是在心里抽了当初给资本下跪的自己好几巴掌,这才抽口烟压压火,招呼俩人过来看回放。
“这场戏是你们俩人矛盾激化的分水岭,一个是从隐忍到失控,一个是从爆发到脆弱,所以前面几个镜头会多体现在小黎的爆发上面,南浠你可以再稍微收回点情绪,不用一次性给小黎这么多,把她带入戏就行了。”碍于俩人都不敢得罪,刘凯川只好尽量把黎霏接不住南浠的戏说得委婉。
但回应他们的却是一句极其轻描淡写的实话:“我已经克制很多了。”
“咔、嚓!”气急败坏的黎霏眼睁睁看着自己本就碎成一地的自信心,在南浠这句话里彻底被碾成粉末,寒风一吹,散了个灰飞烟灭。
刘凯川假装没看到俩人之间的汹涌暗潮,清清嗓子,生硬地结束话题:“那行,南浠你歇一会儿,我再给小黎分析下人物。”
十分钟后,从刘凯川那重新找回一丢丢自信的黎霏回到镜头下,终于进入了状态。
“《云烟》十场二镜六次,action!”
黎霏怨毒地盯着南浠,一字一句说:“......总有一天,这些现在属于你的一切都会被我拿走,它们本来就是我的,我的!”
“啪!”面对女人不知廉耻的挑衅,愤怒至极的南浠再也忍不下去,高高扬起的手朝着黎霏脸上狠狠落下,不过在即将扇到的瞬间,巧妙地擦着她的下颚滑过,收了力度。
按照剧本,此时应该是黎霏被对面突然爆发的南浠扇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尖叫着发起反击,却在和南浠推搡的过程中不慎将不会游泳的南浠推入深水,吓傻了的黎霏呆滞地看着她在水中拼命挣扎,直到人渐渐没了动静,这才惊慌逃离现场。
表面上看,黎霏也是这样演的。
实际上,呵呵。
在不会传递触觉的镜头下,南浠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黎霏抓着自己胳膊的双手,指尖用力地几近扭曲,随即伴着眼底一闪而过的得逞,用力将她推入水——她不是演出来的失手,她是假戏真做。
“扑通——”实景拍摄的水面即刻激起了千层浪花,池水冰冷,刺骨的寒凉朝着南浠肆意侵蚀,钻入撕扯的小腹,南浠疼得本能弓起背,眼前一阵晕眩。
嘶,这已经不是把肠子扯出来打蝴蝶结,这是海底捞在扯面基础上新推出的“扯肠”表演。
疼死个人。
南浠不得不用力咬下舌尖,大口呼吸,勉力集中精神回到刚才差点儿跑偏的戏中情绪,力求一条过。
“卡!过!”
漫长的煎熬过后,南浠终于虚脱地浮出水面,谢绝旁人的搀扶,硬撑着上岸,水珠沿着她踩过的地面留下一道潮湿长痕,乌发愈黑,冰肌愈白,脆弱如摇摇欲坠的瓷瓶。
朱佳佳赶紧儿抱着毛毯裹住南浠,扶她去休息。
有娇柔声倏然响起。
“导演,我刚才没发挥好,再拍一条吧?”黎霏勾着长发,闲闲地睨着不远处脚步微踉的南浠,一脸的敬业精神装的跟真的似的。
朱佳佳快气炸了,有充足理由怀疑黎霏就是故意的,想口吐芬芳但又不敢冲撞她,急得只能拿眼睛巴巴地瞅着导演。
“我觉得南浠这部分没什么问题,不过你要是想精益求精,那就再拍——”刘凯川盯着回放看了会儿,话音未落,听到一声低低的嘶痛。
南浠揉着脚腕,脸色苍白:“导演,我脚扭了。”
“脚扭了?”刘凯川诧异。
南浠“嗯了一声,不冷不热地瞥黎霏一眼:“刚才被人拌了下。”
黎霏脸涨了涨。
她没想到南浠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但转念一想,她不一直都是这性格,吃不得亏。
想到这儿,她下巴一扬,尖声说:“我那是入戏了,没注意,你不也扇我了一巴掌,咱俩扯平了。”
说着捂住脸,边喊疼边催促助理给她拿冰块。
南浠乌黑的眸子沉沉盯着黎霏,讥诮,冷漠。
气氛降至冰点。
刘凯川一个头有两个大——他可是看得清楚,南浠那一巴掌是借位,扇黎霏脸上连指头印都没留下,这小金主怎么这么能作妖。
“行了,别耽误时间,既然扭到脚了就赶紧儿去医院,南浠下午的戏份推后。”刘凯川不欲多管闲事,摆摆手,准了南浠半天假。
“小浠姐,伤到哪儿了?疼得难受不?”上车以后,朱佳佳连忙吩咐司机开车,摸出手机登录省医院app挂号。
南浠已经重新换了身干净衣服,柔软的白色毛衣削弱了她身上的疏离感,她猫成一团,一米七还高的人因为骨架纤细,蜷在那和初长成的少女差不多,她摇摇头,掌心揉着小腹:“我没事,送我回家。”
“那怎么能行?!”朱佳佳比南浠自己还宝贵她的身体,说话的功夫已经一个个筛骨科医生介绍和号源,拧开保温杯递给南浠,“万一伤到骨头了,可得卧床休息一百天呢。”
南浠喝口甜腻腻的红糖水,正要笑小朱想法太过天真,手机屏幕一闪。
【徐月华】:浠浠,最近拍戏忙吗?今天是你黎叔叔生日,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回家一趟?
【徐月华】:我听小霏说你俩现在在一个剧组,挺好的,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照应?徐月华是低估了黎霏作天作地的性格,还是高估了她对这个毫无血缘的继妹的容忍,不当众甩黎霏脸色已经是她的底线。
南浠眼底闪过一丝嘲弄,直接打下一个“忙”,正要发,倏然想起黎霏,又删掉,重新输入【嗯,知道了】——让徐月华从黎霏那知道她今天没有拍戏,只怕又会觉得她是故意给黎家人难堪。
调成静音的屏幕渐渐变暗,不等对方回信,就被主人丢进置物架,南浠拉过毯子,蒙上脸。
“......刚入职,靠不靠谱啊,简历倒看着怪高大上,又是国外名校又是博士毕业的,emmm搞不好又是个秃头大叔。”省医挂号向来难,这会儿看病,只剩下最后一个可预约的医生,明显是因为资历最浅没人挑被剩下的——没有照片,级别显示只是一个主治医师,但寥寥数笔过往介绍又分明极其优秀,教人半信半疑。
朱佳佳脑海里先入为主地浮现出了一个谢顶眼镜的刻板印象,挂完号,正要和南浠说一声,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毛毯顺着纤细的长腿微微下滑,她头歪到一侧,尖尖小小的白皙下巴没入领口,眉头紧蹙,似乎睡得并不踏实。
在朱佳佳给她盖好毛毯的瞬间,南浠眼皮很轻地动了动,像是要醒来,但很快,又重新紧紧阖上,浓密的长睫在玉做的肌肤,落下一层阴影。
黑,伸手不见五指。
南浠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荒原,茫然四顾。
“浠浠。”有人喊她。
熟悉而遥远的嗓音模糊落入南浠耳中,她欣喜抬头,认出是爸爸,脸上的迷惘瞬间消失殆尽,明媚如骄阳,不顾一切地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周遭转眼变亮。
可到跟前,那身影又消失不见。
“爸爸,爸爸?”少女四处寻找,嗓音还带着青涩的娇憨,脆脆软软的,“你快出来呀,我都快十八了,你怎么还老把我当小孩子,一会儿要是被我逮到你藏在哪儿,哼哼,这个月你甭想沾一滴酒。”
她打开书房,衣柜,储藏室,所有小时候爸爸总喜欢和她玩捉迷藏的地方,一一翻遍,却空无一人。
南浠脚步慌乱起来。
“爸爸,你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生气了!”南浠故意提高音量,奔向最后一扇门,冷风吹过,推开一道缝隙。
没有光。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的凉意袭卷南浠全身,她双脚似乎被钉在了地上,挪动不得。
许久,粘稠的禁锢撕裂一道口子,南浠终于缓慢地迈开步伐,走到窗台,颤着手,摸上去。
血,满手的血。
阴冷的风吹得敞开的窗户猎猎作响,漫长的空白。
直到少女怔怔抬眸,俯下.身,一双死寂的眼紧紧盯着深不见底的地面。
“浠浠。”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惊慌。
她没回头,固执地趴在窗台,半边身子都悬在空中——下面,也有可以玩捉迷藏的地方吗?
肯定有,不然,爸爸为何会躲在底下不出来。
她要下去,她要去找爸爸。
“小浠姐!”车子一个急刹车,在红灯前停下。
南浠猛然惊醒。
“小浠姐,你没事儿吧?”朱佳佳抽出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南浠,“你一直在哭。”
南浠这才意识到脸上有些冰凉,她摇头,擦干脸,指尖触到皮肤的刹那,又倏地收回,看向双手。
没有血。
南浠苦涩地闭了闭眼,重新把自己裹进毛毯,盯着干净的恍若透明的指尖,怔怔出神。
车子启动,又过了一个红绿灯口,在省医院停车场停下。
“小浠姐,我先去排队,等快到你了我给你打电话。”朱佳佳带好南浠的证件,推门下车。
已近中午,医院行人渐少,消失许久的日光从云朵后露出头,穿透车窗,落在南浠侧脸,她微阖着眸,长睫卷翘,眼尾上挑,挺拔的鼻梁驼峰微凸,鼻翼精致,下颌线流畅而不失柔和,唇形似花瓣。
美人在骨不在皮,可难得一见的是这副美的惊艳的骨相外,皮相也在上乘。
但此刻,外人眼中张扬跋扈的最美小花旦南浠,却是无力地蜷成一团,眼眸空洞,脆弱如一击即碎的薄冰。
不知维持这样的状态,过了多久。
“滴——滴——”刺耳铃声骤然划破安静空气,南浠清醒过来,听到司机接完电话后对她说“小朱说打你电话没人接”,“嗯”了一声。
她直起身,敛去眼底不该出现的情绪,再抬眸时,气场已和刚才全然不同。
片刻,外科门诊的一楼长廊,响起一阵细微脚步。
南浠穿过稀疏的人群,走向朱佳佳所在的十六诊室。
白炽光从天花板上打下来,追随着少女影子,再简单不过的休闲装,平底鞋,巴掌大的脸隐在口罩和墨镜后,长发从两侧滑落,遮住锁骨。
站定,随风飘扬的发梢缓缓落下,闪着柔顺的光。
南浠扶扶帽檐,看到电子屏上写着:主治医师,莫铮庭。
莫铮庭——她轻轻一挑眉,名字倒挺好听。
“小浠姐,你先坐,上一个刚进去。”南浠是上午挂号的最后一个患者,此时长廊已几近无人,除了她们,其他诊室门前都只有空荡的白光,映的四周寂寥。
朱佳佳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和南浠嘀咕:“新来的,可能没什么经验,刚才进去的还是个伤得挺厉害的老大爷,估计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南浠抱臂靠着椅背,没什么情绪地附和。
她脚没扭,只是被黎霏抓过的手臂有些许淤青,请假也只是给她点教训,没经验挺好的,好糊弄。
“咔嗒”,朱佳佳话音落下的刹那,门从里打开。
朱佳佳口中的老大爷在家人的搀扶下蹒跚走出,脚步不稳,却眉头舒展,被风吹来几句断断续续的沙哑方言,“......俺觉得现在好受多了,这大城市的医生就是看得好,还负责,也不嫌弃俺个糟老头脏,说上手就上手......”
电子屏上已经实时更新,“当前就诊:南浠”。
南浠推开合拢的房门。
视野由暗转亮,有一瞬间近乎夺目的大片纯白,消毒水味轻轻漂浮。
不好闻,但又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温润,清淡,压过了医院带给人的本能生理不适。
“南浠?”不待南浠走近,一声低沉的询问先于眼睛传入她的耳中,尾音上扬,恍若铮铮的玉琴。
跟在她后面的朱佳佳懵逼了:秃、秃头?眼、眼镜?
啊啊啊她死了!这什么神仙颜值和苏得让人腿软的低音炮啊,也太太太出人意料了叭!
男人隐在桌子后,很高,即使坐着,也能感觉青竹般挺拔的身姿,短发利落,口罩遮挡了下半张脸,只露出剑眉星目。
他从电脑前抬眸,看到全身上下被裹得严实的南浠,表情如常,确定她是本人,示意她落座:“哪里不舒服?”
微光穿透他身后的门窗,在他身上笼着一层温和的暗影,他身子微微前倾,这次南浠看清了他的长相。
浓眉,长睫,眼皮薄而清透,弧度清晰,包裹着色泽略浅的瞳仁,细细看,还能发现微弯的卧蚕——南浠在圈子里见过很多帅哥,野性的,阴柔的,阳光的,他们或许五官都不是特别出众,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成就了自己夺人眼球的气质。
但这个,清俊得过分惹眼。
这样一双星眸,看着人时,会让人觉得即使他被挡住的下半张脸难看至极,也能抵消至中人之姿以上——事实上,后来,当南浠看到他取下口罩后的全貌,就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到底还是低估了。
朱佳佳替南浠回:“扭到脚了,医生,你快帮忙看看,是不是伤到骨头了。”
少女纤细的脚踝落入莫铮庭视野,他平静垂眸,弯下腰,准备检查的手停顿了一瞬:“哪只?”
话落,右边的鞋已被主人利落蹬掉,露出一只白的发光的玉足。
纤巧,白嫩,和一米七多的身高有些许不符。
莫铮庭视线定在上面粉色的指甲,只是一瞬,就重新收回,看向细的摇摇欲折的脚踝,提醒南浠:“会有些疼。”
南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莫铮庭的手。
她在想,这双手,若是拿着手术刀拍硬照,一定秒杀圈子里那些以手好看出名的男明星们。
“唔”——突如其来的薄茧抵在南浠脚部,有些痒。
南浠微微一颤,不自觉溢出一声轻呼。
微糙的指腹和柔软的皮肤交错,男人似乎刚洗过手,掌心还带着未全然暖透的凉意,南浠本能弓起背,莹白的脚趾微微蜷起,在男人掌心无所适从地挣了下。
莫铮庭察觉,迅速收回手,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犯了一个不该有的常识错误,他起身,带上一次性医用手套,这才重新覆上南浠脚踝,低声说:“抱歉。”
南浠没说话。
男人适才站起时,留给她一个清贵的背影,与昨晚上闯入她视野进而入她梦的男人缓慢重合,许久,又随着莫铮庭弯腰绷紧的流畅线条,合二为一。
是他。
“你有些眼熟。”南浠盯着他的侧脸,突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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