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早起习惯了, 敖富贵和郑哥天不亮就醒过来,看着一旁空空的床铺, 到底是没住满。
三人间的价格享受了两人间的待遇, 两人都感觉赚了一笔, 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 等天大亮了才起床洗漱出门。
四处看看, 吃个早点,再去打听一下哪里有锣卖。
城里的早晨和农村完全不同, 这个点农村都下地干活了,而城里街上还是冷冷清清,那些铺面更是没开门,这么早上哪找锣去。
早点摊倒是碰到了,卖豆浆油条、包子馒头, 但也是刚出摊的样子,两人一一问了价格, 敖富贵来了两个馒头,一碗豆浆, 因为馒头最便宜, 还管饱。
豆浆是好豆浆,跟家里做豆腐时煮出来的一样,五分钱一大碗,外加两个馒头,总共花了一毛钱。相比郑哥则就奢侈了很多,除了豆浆馒头, 他还吃了两根油条,外加一碗瘦肉汤。
郑哥笑他:“你可真节约。”
“出门在外,哪都要花钱,主要是我口袋没钱。”敖富贵道,这里有馒头吃,家里的那些娃可连馒头什么味都不知道呢。
郑哥递了跟油条给敖富贵,敖富贵连忙拒绝,“我两个馒头就够了,你吃你吃。”
大家都宽裕,加上素不相识,敖富贵不想占他便宜,郑哥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是客气一番罢了,两人默默地吃完早餐。
别看街上冷清,吃早餐的人倒是不少,都是一些年纪大的人,还有小孩拿着大碗把馒头、豆浆装回家。
敖富贵心里想着这些城里人真会生活,连早饭都不做,直接买现成的吃,这样早饭的时间匀出来也能多干不少活儿,加上外面的东西还好吃。
城里人早上8点上班,敖富贵想明天再来这里看看,到底人多不多。
他倒没想卖早餐,但是早餐至少能证明城里人到底有没钱呐,这和他以后找活干也是息息相关。有钱才能多打家具,有钱才能找到更多的活儿干。
早点摊老板是对中年夫妇,敖富贵和郑哥吃完早点本想和问问道,没想到上桌吃早点的越来越多,他们只好让位,四处溜达,走街串巷。
他们虽不是城里人,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街上除了装修铺面,没人要木匠,况且这时候铺面都没开门呢,那些筒子楼兴许能碰上个把打家具,或者装修房子的人。
走着走着到了遇到一大排的院子,很新式,一看就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敖富贵道:“郑哥,没锣,要不我们就生喊吧,看看有没效果。”
“也行,虽说差个锣,但也总比光走着强,该怎么吆喝呢?”郑哥倒是觉得第一嗓子有点喊不出口。
敖富贵看出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大喊道,“打家具咯,又便宜又好的家具,谁家要打家具的,打家具咯……”
敖富贵嗓子粗犷,很是有一股子农村手艺人的味道,郑哥也紧跟着吆喝起来,“打家具咯,又便宜又好的家具,谁家要打家具的……”
听过换鸡毛,卖冰棒,倒是没有听过当街吆喝打家具的,不少人觉得稀奇,探出脑袋来看。
这其实是最原始的方式,日后还是看你手艺,靠东家帮你介绍活儿干,积累口碑,一传十十传百,这样才是手艺人的根本。
一条长长的街,从街头走到结尾,只有人看,没人接话。
可两人却越喊越起劲,这条街走完,又换条街,接连走了三四条街,嗓子都喊干了,只恨出门没带个水壶出来。
水壶敖富贵是有的,军用水壶,张玉凤怕他路上口渴,执意让他带上。
“嘿,打家具的,你们打哪来啊?”
终于有人搭话了,他们赶忙停下脚步,寻找声音的来源,是对面楼上的一位大妈,正冲她们招手,两人奔过去,也向她招手,那大妈只觉得这两人有些傻乎乎的,她又问了一句,“你们打哪来啊?”
“从临水县来的,祖传手艺了,大妈,您要打家具吗?”敖富贵道,毕竟这活儿不是他的,所以报了郑哥的老家。
“怎么打呀,工钱怎么算?我要做个书柜,你们会吗?”
书柜?郑哥其实有点懵,乡下人谁做书柜啊,但敖富贵反应很快地接过话茬,“会啊,怎么不会,按照你的要求,你说做成什么样,我们就打成什么样。”
“你们等着啊,我马上下来。”晾衣服的大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是还有两件衣服没晾完,也不能为了打家具耽误手中的活儿。
“嗳,不着急。”敖富贵应和着。
郑哥倒是对敖富贵刮目相看,这小子有点胆量,书柜也敢接,同是农村人,他就不信以前敖富贵做过书柜。
敖富贵确实没有做过书柜,但他想着都是柜子,和橱柜能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几个隔板隔开,讲究一点的给他们做点造型,工细一点,镶上玻璃,包他们满意。可这东西想要好看,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东家给什么材料。
敖富贵笑呵呵一声,低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况且我们来城里头,这种活儿迟早都会碰到。这你要是做好了,名声做出来,还怕没饭吃不成?”
“这倒是。”郑哥也笑呵呵起来,“富贵,你脑子真是好用,比我强多了。”
敖富贵摆着手,“害,哪有的事。”
郑哥想着无论如何得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两人一起合作,否则以后同在一个城市,就凭他这脑子,哪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而且他说手艺不好,郑哥觉得恐怕多半都是自谦的话。
说话间大妈就下来开门了,热情地道:“来,进来说话。”
两人走进院子,都对眼前这栋青砖小楼房羡慕得不行,还铺了地砖呢,也不知道这东家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指着门口廊檐下的一堆木材,道,“我呢想用这些木料做个四米宽的书柜,你们是按天算还是做包工?”
“按照乡下规矩是包工,东家管饭,管住。”这回郑哥抢了先,毕竟是他的活儿。
敖富贵也不打算插手,盯着那堆木材,水曲柳木,而且厚实,都是好东西。这种材料他只见过一回,在他们公社书记家里,当时他也不过是看看,公社书记当宝贝一样藏着,说是给儿子结婚用的,他还没来得及上手。
“不管住,包工多少钱?”
“十五块钱。”
农村两米的菜厨一个是七块钱,四米十五块,匀出两块住招待所也算说得过去。对于城里有院子的人来说,十三块钱并不算多,价钱也算公道,而且两个人做也不要多少工夫,她满口答应下来,“行,你先得跟我说说,你们想怎么做。”
敖富贵一听就知道,这是在考验他们到底有没做过书柜,而郑哥心里却打起了鼓,只得道,“要不我们画出来给你看?”
“行。”大妈把他们招呼进门,拿出纸和笔,搁在小客厅的茶色玻璃茶几上。
敖富贵踩着花色地砖进去,坐在弹簧沙发上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来,泉林公社的书记家都没有地砖和沙发,这到底是户什么样的人家呀?
你别看客厅不如他家堂屋大,可是比他家堂屋精致温馨多了,处处都透着一股子洋气。
他不禁感叹,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人就该这样活着!
郑哥半蹲在茶几上画了个大概出来,改良版的菜厨,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
画完,大妈拿起来看了看,不住地点着头,又对敖富贵道,“小伙子,你也画一个吧,看看你想做成什么样的。”
“我们一起的,我哥做成什么样,我就做成什么样子。”
“来,大妈就想要个书柜,每个人思路都不一样,一会儿我也画一个,我们挑最好看的来做。”
实际上大妈已经从口音听出来两人并不是同一个县的人,而且从他们眼神上看,不是非常熟悉的那种关系,但她也不好点破,万一人家是亲戚呢。
在大妈的一再央求下,敖富贵下笔画了个八开七层的大书柜出来,而且正面全镶玻璃。这个思路是来自于这屋子里头的隔断,这样显得大气又有档次。
两个图一对比,就看出了差距,连郑哥都觉得自己画的这个书柜过于小家子气了。
大妈对敖富贵设计的这个书柜甚是满意,基本接近她的想法,这时候她其实都不想画了,想直接用敖富贵这个款,可又觉得刚刚已经允诺了,就只好简单画了一幅出来。
她和敖富贵的不同之处在于,她的书柜下半截没有玻璃,而是纯柜子的形式,这样就显得缺了点什么。
“哟,你看,我的和这位兄弟的都不如你这个,你的综合了我们俩的长处,我看就用你这个版本吧。”大妈拍板道。
郑哥怕敖富贵不同意,赶忙帮腔说,“我看行,富贵,你说呢?”
既然画出来了,敖富贵也不是小气之人,道:“行,只要大妈满意就好。”
敖富贵有片刻的后悔,他有种预感自己这个书柜日后必会大受欢迎,而郑哥如果手艺尚可,日后活儿自动会找上门来,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样式到底是谁第一个画出来的。
可也仅仅是片刻,敖富贵算得上豁达之人,他又想着反正日后他来了讨生活也会出一个同样的书柜,同行一样会依葫芦画瓢给别人打,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手艺人手艺才是最要紧的,况且也跟你的为人处世,会不会替东家着想息息相关。
“那什么时候能来干活?”大妈道,她对这个书柜一脸期盼。
郑哥赶忙道:“今天、今天,您家方便吗?”
“行啊,就在院子里的凉棚下做吧,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把活儿给赶出来。要是活儿好,往后我儿子结婚打家具还叫你们。”
“嗳,好嘞。”郑哥和敖富贵一起应和着,“我们回去拿工具,很快就来。”
“行,我在家等你们,日头太大,赶早吧。”
就这么轻易地接了第一个活儿,虽说嗓子冒烟,但敖富贵和郑哥都感觉在做梦,竟然如此的顺利。
转了一个早上,两人在这个诺大的城市实际上已经摸不着方向了,一路打听着回去。郑哥一路既紧张又兴奋,紧张活儿做不好,兴奋这么快就能找到活儿。
敖富贵也在盘算着,一会儿郑哥喊他,他要来帮忙,插一手吗?可他只呆两天,两天时间这个书柜是做不好的,也拿不着钱,功夫就白费了,但他又转念一想,拿不到钱白做又有什么关系,要是东家看着喜欢,说不定以后还会喊他做事,这样他即便回去也有机会跟东家互留联系方式。
这也是给自己留个机会。
郑哥实际上想的也是同样的问题,是要喊敖富贵一起去吗?怕自己应付不来的同时更怕敖富贵这一去,大客户就丢了,看那大妈对他一脸满意。
喊还是要喊的,去不去就是他的事情了。
两人走得飞快,在路人的指引下抄小路回招待所,郑哥取完工具,见敖富贵要上楼,他道:“富贵,一起找的活儿,一起干吧,也好给我搭把手。”
敖富贵也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也行,反正也没什么事情。郑哥,可得说好了,我手艺不好,不能嫌弃!”
“看你,又谦虚了不是。”郑哥笑呵呵地道,将两个工具包中的其中一个递给他道,“来,帮忙拿着。”
敖富贵接过工具包,两人又嘀咕了一番,各自上楼拿了个水壶,让前台接待给灌满水,先喝了不少,才出发。
他们原路返回,现在郑哥只能寄希望与敖富贵的手艺不如他了。
一来一回也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不是点工,但好歹东家管饭,他们好歹得对得起这顿饭,所以在中午头都没休息。
到底是城里人,东家伙食比乡下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有荤有素,还有鸡蛋汤喝。
午饭时间男主人也回来了。男主人输个大背头,五十多岁,一脸官相。
闲聊才知道,男主人在机关单位上班,敖富贵和郑哥都感叹着,难怪和普通人家就是不一样。
东家对他们的工作态度很满意,男主人下午上班前还站在凉棚看了好一会儿,捡起一根刚做好的木条细细看了一番,不住地点头,“活不错,活不错。”
那堆小木条是敖富贵做的,用来镶嵌前头的玻璃之用,木条还特意凿了两条边出来,这样显得细致、美观。
男主人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了,郑哥瞟了一眼那木条,心里不是滋味儿。
凭良心说,敖富贵的活儿在他之上,而且做事情非常细致,是东家最喜欢的那类木匠;可偏偏敖富贵比他小,学艺的时间还更没他长,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算着敖富贵到底哪天走,他说自己是来办事情的,怎么还真能有空帮自己干活来了。这小子心思活络,昨晚还说是帮他找活儿,今天倒是屁颠屁颠地跟来一起干活了,还不是想分杯羹,还能省两顿饭钱。
晚饭时,东家还拿了酒出来犒劳他们,用大妈的话说是:“你们干活累,我们家孩子都在外地工作,也没人喝酒,你们帮着一起喝了。”
敖富贵不是好酒之人,但东家盛情难却,也就喝了几杯,酒是真的好酒,也不知道哪买的,总之是回味醇香。
几杯酒下肚,敖富贵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明后天要走的事情,东家大妈惊讶地道:“你不帮我把书柜装起来呀?”
“没办法,有急事得赶回乡下一趟,我也是来办事,顺道给郑哥帮忙的。”
男主人倒是好奇起来,一个农村人怎么跑这么远来办事情,那必定是大事情,于是就问起来。
反正他们也和自己不熟,敖富贵也不怕丢脸,于是把家里的那点破事给抖了出来。
“还能有这事情?”男主人摸了摸光亮的大背头,不过也不是不相信,毕竟谁还不是从六七十年代过来的,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
男主人细细问起来,“那你现在找的那个律师可靠吗?”
“律师是个小伙子,人看着不错。后天他带我去县里的档案室取证据,就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放行,林律师已经去过两三趟了。”敖富贵担忧地道。
“你们哪个县的?走正规程序,怎么就不肯放行了?”
“宁前。”敖富贵回道。
听到宁前,大妈叫起来,“早上不说你们是临水的吗?”
“你别打岔,让我们把事情说完。”男主人呵斥道,大妈乖乖地禁了声,心道果然让她猜中了,这两人就不是一伙儿的。
“宁前……”
其余三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男主人,不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高论来,人家可是机关单位上班的,厉害着呢。这也是敖富贵说出事情的缘由之一,希望看上去就很厉害的人能给他出出主意。
男主人又摸了摸大背头,思索片刻后,终究什么也没说。
敖富贵有些许失落,但他知道,他们瓶水相逢,人家没有帮你的义务。
晚上回家,大妈好心的给了他们一把手电筒,这里是市政府家属大院,到处都有路灯,如果抄小路也是黑灯瞎火的。
听了敖富贵家的事情,郑哥心里对敖富贵多了一丝的同情,也不知道他这回伸冤能不能成。他估摸着是成不了的,平民老百姓哪斗得过那些人。
回到招待所,前台跟敖富贵说有个年轻人找他,敖富贵自然知道是林律师了,他找自己一定是有事情,可又不知道他家在哪啊,不然自己找上门去。
家里的事情比什么都要紧,敖富贵想着要不明早晚一点去干活,或者干脆不去,他得去找林律师。
天气热,郑哥先洗澡去了。
敖富贵喝了口水,修整着,没料到,这个空档,林律师又倒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个布袋子,他见敖富贵就道:“富贵哥,你这是去哪了?我今天来了两趟,你都不在,这是第三趟了,幸亏我家就在隔壁。”
这样弄得敖富贵怪不好意思的,如实地说道:“一起住的人跟我一样也是木匠,他找了个活儿,让我搭了把手。”
“是嘛,这样就好,我还怕你走丢了呢。”林律师倒是不知道敖富贵是木匠,想着他倒务实,别人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都到处走走看看,他倒好,赚起钱来了。
敖富贵笑笑,“一把年纪要是能走丢,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林律师也笑起来,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一个饭盒来,“那是吃过饭了吧,我妈今天做了包子,她让我带几个过来给你尝尝。”
这样一来敖富贵就更加的觉得对不住林律师,让他空跑了两趟,还给自己带吃食,只能嘴上不住地说着“谢谢”。
林律师把饭盒递到他面前,“尝尝,味道不错的。”
走了帮个小时的路,晚饭也消化的差不多了,敖富贵也就不客气的吃起来,还是肉包,味道真是不错。
他已经忘记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吃过包子了。
此时的敖富贵心里充满了罪恶感,觉得完全是来享受生活的,而妻儿老母正在乡下受苦。等回去,他非得让张玉凤买几斤白面,让孩子们尝尝鲜不可。
林律师和敖富贵约好了后天早上出发,说实话到底能不能拿到证据,他心里也没个底,但总归是要去的,让当事人碰了钉子,他们也就理解了自己的难处,对自己有好处。
林律师没等郑哥洗澡出来就走了。
郑哥出来见有包子,于是也就沾敖富贵的光,两人三口两口把包子吃完了。
第二日他们同样起得早,连早点都没吃就干活去了,到东家家里时,他们才刚起床,但是心里高兴,天不亮起床干活,天不黑不收工的人谁不喜欢。
按照乡下规矩,他们得管早饭,但早饭无非是稀饭配馒头,才值几个钱,要是误了工,吃的可就不止这馒头稀饭了。
大妈也是会算账的人。
敖富贵紧赶慢赶着,一刻也不停歇,想让郑哥早点把这活儿给人干完,这些东家都看在眼里,而且他做的活儿又好。
晚上敖富贵走时,和大妈两口子道了别,毕竟这东家对他们不薄,人又和和气气。明明是厉害人,愣是可以和他们聊到一块儿去。
临走前,男主人递给敖富贵一封信:“小敖,明天拿着这封信去找法院的李文昌,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
敖富贵捏着信封,他是个聪明人,当即明白了点什么,却又感觉置身梦中,不敢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金枝爸爸马上回家啦,案子也马上要翻啦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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