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厨房注定充满喧嚣,大家虔诚又辛勤地制作面包,运送酒水,而在这忙碌之下充满膨胀的欢乐。欢乐、畏惧、向往、紧张不安,这些矛盾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太快了,后天就是宴会。太快了,好像他们这些贫穷又下等的孩子们马上就能进入王宫,和那些一生也看不到的贵族和大人们近距离接触。
皇帝陛下!公爵和伯爵大人!大主教和圣女!还有骑士们!
感觉没人讨论这些,但所有人都已经信誓旦旦地看见了宾客名单,并对此报以极大的期待。孩子们不得不开始工作,因此频繁地爆发争执,又用比往常快得多的速度结束冲突。上一秒他们可以为哪一批面包某个地方的流程做得不尽人意而互相指责,下一秒他们又并肩去做下一个面团,努力做得更好。
“快点!”厨房的运转猛然增加了一倍。听到最多的话是这句:“快点!快干活!我们有那么多事要干!”
他们要轮批安排去洗澡,去检查,在这之前,还有那么多繁重的工作要完成。面粉要更加严格地筛选,水和牛奶和果仁要更加苛刻地检查,酒么,圣殿和王宫都分别送来了大桶大桶的酒,用厚实的橡木桶装着,散发从地窖里取出来,在雪中走过,凝结的寒意。圣殿和王宫各有一名骑士押送酒桶。那些酒将会在这里接受圣殿的祝福,然后在明天重新送到王宫去。
巴特原本就是这些孩子中比较出色的一个,他高大、有力、干活勤快,为人木讷老实。虽然他不讨玛丽莱欢心,在孤儿们中不算是领头的那一个,但要说些什么话,也有一定的领导力。或许是因为他的表现刚才相当“突出”,丽莱夫人指了巴特:“你和我一起去门口搬酒。”
酒是非常贵重的,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要贵重。丽莱夫人临走前严厉地吩咐大家:“你们必须今天洗一次头,洗一次澡,然后明天洗一次头,洗两次澡。”她指名宁宁:“尼尼,你负责检查那些人的清洁。记住,最后我是要核查的!”
宁宁猝不及防,吃了一惊,孩子们瞬间敌意的目光朝她集中过来。但她咬住了舌头立即说:“是。”宁宁竭力冷着脸,做出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丽莱夫人往周围扫视了一眼,充满威严地说:“抓紧时间!”她带着巴特和其他几个年纪最大的孩子走了,厨房没有了控制,一下就议论纷纷起来。
宁宁什么也不想,继续干自己的活。她在厨房里向来是低调的,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她不去找麻烦,麻烦自然会找上她。教堂的孤儿们只在玛丽莱的下层,他们日夜沐受神恩,做早晚祷,用干净的水洗浴,梳头和剪指甲,为什么被丽莱夫人认为“最干净”的人居然会是尼尼!这肮脏的老鼠,来自颠沛流离的教堂之外,他有什么资格替大家检查!
很快有一个人故意撞了她一把,宁宁早有准备,扶住了墙,没有一头扑进面粉堆里。
操作间分为内外两个间,里面那个间是半开放的,专门划开了两个地方,分别处理面粉和水。——有时候是水,有时候是牛奶。面粉是不变的,一袋又一袋地放在仓库里,要用的时候就拖出来,倒进盆中,一遍遍地筛出细腻的黄色面粉。而宁宁和其他七八个孩子一起负责这件事,她负责筛面粉。
筛面粉的人通常都是丽莱夫人认为最干净的几个人——毕竟这些面粉扬起来,会飞在所有人的脸上、手上、鞋子上和衣服上,当然必须要干净的人进去,才会有干净的面粉。但,这些人也不仅是宁宁一个,不是吗?
这里的孩子还多得是,他们围着盆子站着,停下了手里的活,或是嘲笑或是讥讽的看着她。要是宁宁胆敢反抗或者争辩,他们可能会一拥而上,将她弄死。外面的炉火间仿佛也发现这里的冲突了——二十几个人,议论声慢慢的小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里,好像这时大家才发现这里没有任何约束的力量,丽莱夫人去搬酒了,玛丽莱还没回来。气氛无声地凝聚起来。这种分明的旁观和掂量,让人厌恶和烦躁的恶意。宁宁吸了口气,侧头看着那个撞她的孩子,他脸上满是“你能怎样?!”的挑衅。
教堂的孤儿们自成一派,外面的孩子们没有联盟,不会有人来帮宁宁。假如宁宁掉进面粉里,这些面粉就不能要了,而她会因为渎神得到前所未有最严厉的惩罚,她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厨房。这对很多人来说大概是大快人心的结局。尽管宁宁没做什么得罪人的事,但,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宁宁直起了身体,她是挺瘦小的,但筛面粉的孩子们年纪普遍会偏小一些,毕竟揉面团的人需要的力气更大。她直起身体,堪堪比他高出那么一点点头,这个孩子今年十二岁,叫做阿奇。宁宁轻声说:“弄脏了这些面粉,你不怕被惩罚?”
阿奇没料想到宁宁没有冲上来揍他,她的反应还这么平静。他楞了一下,但随即马上用想好的借口喊:“弄脏面粉的是你!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丽莱夫人会看到你的失误!你的愚蠢!你这#*(#!你就不该在厨房里!你活该滚蛋!”即使宁宁来了这里三年了,这些骂人话和下里巴人的俚语仍然层出不穷,宁宁学都学不完。
就好像这时还不够乱,脑子里又出现了不速之客颐指气使的吩咐。“喂,钱宁宁!”小柔不客气地说:“再过半小时语言课要开始了!”
她们是同时落到这个世界的,或许环境和压力真的能逼迫人进步,宁宁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能磕磕巴巴地说异世界的日常对话了,三年后,小柔还在靠宁宁作弊,上语言课的时候,要挟她当枪手。那是当然,她可以用翻译符文和那些英俊的男子聊天,她不需要拼命地听和记忆单词,她不需要对话,自有人将心脏送到她手上。她上个课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找枪手,不需担心如果没有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会有可能被人捉去,烙上烙印,当做奴隶贩卖。宁宁忍耐着在脑子里说:“知道了。”
她说:“丽莱夫人的确不知道没错。”
这儿的孩子决不天真纯洁,他们大部分曾摸滚打爬着,在流满污水的臭水沟里长大,与老鼠和蟑螂为伴。即使来了教堂,被收养,穿上干净衣服和热水,那种不惜一切排挤非同伴的狠性也根深蒂固地留在身体里。就算他们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不需要知道。赶走别人,自己就会活得更好,这是一种本能。宁宁说:“但是,神会知道。”
她站直了身体,脸上痒痒的,可能还沾着面粉,这是很正常的事。她一直尽量地含胸驼背,这又要努力,又要不着痕迹,她的腰一直很不轻松,这样能直起来的时候,宁宁也还是觉得厨房很大,大和空旷得要命。这里可以容下很多人,只是做圣餐的名额只需要这么多。而她面前那些围过来的,都是些王八蛋的贱种。她厉声地说:“光明神会知道!你在教堂里诬陷和谋杀无辜的人!”
宁宁从没有这样做过,她一直沉默寡言,好像可以任人欺负。阿奇愣了愣再愣了愣,随后畏惧爬上他的脸。“你胡说!”他色厉内荏地说:“我天天做早晚祷和擦身,我是虔诚的信徒!你是在恐吓我!我没有要谋杀你!你个贱种!”
“是吗,”宁宁冷笑,朝他逼近一步:“你知道在面粉里也是可以窒息的吗?”阿奇不由自主地被逼得后退一步,宁宁冷冷注视着他,真正像看一个垃圾。“你看周围还有谁愿意和你一起上来把我按进面粉里?我向你保证,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动手,我会把你也按进面粉里!咱们俩身材力气都差不多,谁也别想好过!你竟然还在圣餐面前口出污秽,你这是渎神!”
小柔说:“你最好到时候空出时间来!”宁宁说:“我说了知道了!”
圣殿的圣女,连一篇祈祷文都背不好。宁宁心说,得了吧。两个诡谲的世界,在她眼前合二为一。阿奇惶然地向四周环顾,当然没有人肯正视他的目光。他之前并不是杆枪,但宁宁把他支成了枪。他下不来,凶狠地嚷嚷着说:“你胡说八道!”宁宁说:“丽莱夫人指派我监督你们!那我就做!你们谁有什么意见,像巴特一样直接跟她说!孬种!”
阿奇怒吼一声,要朝宁宁扑来,把她撕烂!宁宁早有准备,筛面粉的铜把分量十足,她举起来就要迎面朝他揍去——
那个力量轻柔地托住了她。宁宁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丽莱夫人铁青的脸色大步走进来说:“够了!”一名白金骑士低头走近了厨房,厨房原本很高,整洁的青石和高大的炉子,在他光辉的盔甲和剑下,黯淡窄小如土石瓦砾。艾瑟尔取下头盔,露出那双蓝眸。宁宁震骇地看着他,她还维持着那个将筛子举在空中的姿势。
随即她能够放下来。她回答了小柔:“##@。”,她立即地低头,觉得自己的面色一定是苍白的。骑士来做什么?昨天之后,她还没有心理准备,会面对他。她说:“艾瑟尔大人,丽莱夫人。”
阿奇颤抖着说:“丽莱夫人!艾……艾瑟尔大人!”他并非是故意的,叫错这个地位的次序。丽莱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才是决定阿奇生死的人。艾瑟尔温和地对宁宁说:“你不该用筛子来打人。”宁宁低头说:“是。”
她也有一点害怕,如果丽莱夫人决定把两个人都赶出去,她发誓她会把阿奇杀了。丽莱夫人冷笑着说:“如果质疑我的决定,那我就当着艾瑟尔大人的面说清楚!你们谁像尼尼一样,每个月花两个铜板买食堂的热水,那么我也指派他监督你们的清洁!”宁宁更深地低下了头,原来丽莱夫人都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掌控这个厨房。丽莱夫人冷酷地说:“你们两个都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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