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艾瑟尔而言,这个冬天似乎过得比往年格外冷峻一些。随着异人使团到来而笼罩在雷乌斯上空的诡谲的阴云,似乎从不曾褪去。艾瑟尔到如今也经历过很多个冬天,他站在窗前看着夜色,这不过是王都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黎明,雪从天上落下,繁华而奢靡的内城之内,遍布辉煌的灯火与音乐。
贵族们在冬季迎来社交季,他们彼此邀请、开办沙龙、艺术展和宴会,年轻男女们在社交季彼此认识交友,富有经验的绅士贵妇则在此交换资源和猎艳。而因为从鲜红峡谷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个社交季开始得比往常更早一些。
艾瑟尔睡不着,他被牧师和药师叮嘱,卧病在家休养,而他的伤实际上又没有那么重——没有那么重到无力撑起身体,而逐渐积累许多无处发泄的精力。艾瑟尔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休闲,没有日常训练和繁忙的公事,没有祈祷圣礼、巡逻、值守、和其他许多别的事情。他注视着黎明泛起天光,雪在这样的微光下显得灰色的脏污,从枯枝上坠落下来,融入结束了聚会,疲惫地行驶在道路上的马车顶。四处而走的仆人们忙着替主人提前回到家打扫,清晨反而是这座城市最繁忙又寂静的一段时光。
然后门轻声打开了,艾瑟尔回头看去,是老管家艾德里恩,又意料之中又无奈微怪的看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在活动着的手,笑着说:“早安,艾德里恩爷爷。”
“早安,奥诺德少爷。”艾德里恩·艾瑟尔说。“您醒得太早了。”
艾德里恩·艾瑟尔,是艾瑟尔家信任了一辈子的仆人、管家、长者与依靠。老人年纪已大,仍精神矍铄、衣着整洁地站在那里,和蔼地微笑着,仿佛能够就这样站在门边看着艾瑟尔,永不倒下。艾瑟尔说:“艾德里恩爷爷,您也醒得很早。昨天送来的账本我已经看完了。”
艾瑟尔家在别的地方本有封地,事实上就算到现在,这片封地也还是在这个爵位的管辖之下,向远在雷乌斯的年轻领主输送税收。只是奥诺德·艾瑟尔已经进入圣殿,凡事杂务都是由艾德里恩来操心。艾德里恩的眼神落在桌子上还未燃尽的烛火上,在艾瑟尔身后壁炉熊熊燃烧,火焰张牙舞爪地在他身后投下阴影。艾瑟尔这才想起来掩饰:“哦,这是我……太黑了,刚刚起来点的。”
“您一夜没睡?”
艾德里恩不赞同地说。他也已经为这个家族服务了一辈子。有许多烜赫一时的贵族家族惊天动地地倒下,也有一些小家谱只是在日积月累中毫无波澜地凋零。艾瑟尔家原本会是后一种。在这样的贵族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或许总是比别的多一些温柔。“抱歉,艾德里恩爷爷。”艾瑟尔歉意地说。他没有旁的亲人,艾德里恩也没有孩子。看起来他们确很命运注定,要这样将彼此视为生命中最可敬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直到某一人的终结。
“我就是还有点不习惯而已。”
“您应该习惯。您还是年轻人,应该需要充足的睡眠。”老人的目光很柔和:“早起是我这把年纪的人的特权。”
即使是这样说,艾瑟尔既然已经起来了,也就不打算再躺回去。他已经看完了账本,起了床,早餐也就在之后送上来。胸前重叠包裹的绷带看来并没给他的行动造成什么阻碍,青年肩背挺直地坐在桌前,看着送上来的盘子,层层叠叠的邀请函连着简单的面包清水咸肉一起端到餐桌上来。
艾瑟尔苦笑着说:“今天还有这么多?”
艾德里恩有些好笑:“当然每天都有这么多,奥诺德少爷。”毕竟艾瑟尔从前没有这个机会去参加社交季,但这个冬天既然如此不一样,拥有圣殿成员与异人使团同时在场成为了每个贵族派对最为耀眼的高光。既然老话说了:“狮子偶尔也会打盹”,圣殿大骑士仅是受了个小伤,看起来并不会连出门参加宴会的精力都没有。老管家问:“替您准备衣服?”
这事儿实在不能怪那些惯能看风吹草动的贵族们不明白,而是艾瑟尔自己的管家都没将他的伤势太当回事。虽然他也认为艾瑟尔需要好吃好喝好睡,但他明显也不怎么反对自家主人出门参加宴会,消磨一番时光。——尽管他明知道圣殿骑士在某一年限内不能娶妻生子。但年长的人总是这样,看见年轻的活泼男女聚集在一起就能露出会心微笑,而甭管他们是谈情说爱,还是吵架交友。
但艾瑟尔并不是为了偷懒参加社交季才故意负伤的,他仅是为了在这个繁忙的交际季节更好地观察王都局势,掌控异人使团的动向,才暂时找个借口退出圣殿大骑士的职务。如今还不到他需要出门交际的时候,艾瑟尔只能遗憾地拒绝:“不用了,我今天不出门。”他加了一句:“利昂要来。”
“啊,利昂阁下。”艾德里恩认识利昂,说到他就微笑起来,半是打趣地说:“昨天已经给利昂阁下送了封口信。瞧利昂阁下那语气,好似我这把老骨头会联合威登伯爵大人一起来骗他。”
艾瑟尔笑着说:“毕竟这件事情涉及威登伯爵,您也知道,利昂一向谨慎。”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多疑偏执。利昂和艾瑟尔出身蛮相似,只是他可没有艾瑟尔这样一人独吞遗产的好运气。他父亲为了情妇的儿子将他踢出家门自谋生路,利昂就当真和那个老不死老死不相往来。他平素作风这样冷硬酷烈,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艾瑟尔说:“除此之外他来也是有一些公事。”
利昂确实定期上门送公文。艾瑟尔暂退下来之后一些他的事务分给他和另一个副官主持。艾德里恩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艾瑟尔花了半个上午才回完邀请函。在这之后他还要看一些密件。这些密件是他从圣殿拿出来,已经在这些蛰伏在家里的时日中反复看了很多遍。包括圣女爱葛妮的记录、使臣的名单、撒姆·威登以及其他几个筛选出来,值得注意的“头目”的详细资料。
艾瑟尔抽出撒姆·威登的资料又看了一会。他不知道大主教私下命令了多少人做这件事,但他也明白彼此不知情才能将钉子埋得更深。圣殿如今已经为争取异人使团的倾向焦头烂额,主教们无法与人谈论光明,参与宴会又备受瞩目,这实在有很大的难度。但即使如此,艾瑟尔也已经听说了撒姆·威登的名声,这个游刃有余的异人伯爵,短短几天内就在雷乌斯的上流社会中获得了一呼百应的巨大声望。
而拥有这样显赫声名、意图不明的人昨天将一个路边的孩子随手一揪,就给他当敲门砖献上,艾瑟尔昨天想了很久,不知撒姆·威登想做什么。艾瑟尔没有和这种敌人打过交道。狡诈、善变、虚伪、邪恶而充满魅力。非要这么一形容,他听起来倒确实像传说中的魔鬼——或者说,一名货真价实的政客。但这其中又有所不同,即使是政客,风格也是全然不相同的,而撒姆·威登拿尼尼来给他。
这样迂回委婉,屈尊降贵,可不像异人伯爵的作风。
外面有人通报,艾瑟尔回过神来,收好密件,利昂已在仆人替他打开的门口,抱着头盔,大步风尘仆仆而来。他神情凌厉,挟着一股凛冽的风刮进房间,似乎还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肃杀之气,落雪在他的头发上染上霜白。
利昂点了点头简短地对艾瑟尔行礼说:“抱歉,冕下,我来晚了。”
他来的时间是比约定的晚了一点。这很正常。圣殿骑士们自有信条,无论地位尊卑,他们轮流巡逻和值守城市各大重要功能建筑。而如今异人使团和贵族们都如此活跃,王都的治安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考验。艾瑟尔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微笑着说:“辛苦了,利昂。”
他脸上还隐隐有点歉意。艾瑟尔抢了利昂出城平乱的任务,他的属下至今仍认为他无意受伤,是因为不注意诱发了之前在鲜红峡谷中遗留的后遗症。利昂这次带来了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厚重的信摸起来,里面只是十足简单的一张纸。艾瑟尔拆开火封看了一眼,面上神情有些凝滞。
“全杀了?”
利昂简单地一点头。“叛乱渎神分子,王室和圣殿的判决是一致的。”
艾瑟尔皱起了眉。这件事情实际上应该是要他作出报告,给出量刑建议,但艾瑟尔受伤之后,利昂为了让他不费心神,自告奋勇地接过了。而这个结果明显和艾瑟尔当初的预期不同。
“他们只不过是冬天过不下去的农民。”
艾瑟尔奉命出城平乱,剿灭在路边抢劫商旅的一群盗匪。然而他出去之后,才发现那只是一群无衣无食的穷苦人,在冬天无以为生,迫于生计出此下策。——要艾瑟尔来看,他们有些的确穷凶极恶,干尽了坏事,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只是受到胁迫,甚至是被掳来充当奴隶的角色。他们被迫出来阻拦敌人,又在看到白金盔甲的第一时间就放下武器投降和哭诉。——他们尽管犯下了罪,明明罪不至死。
利昂不置可否:“冕下,他们是强盗。”
他一向都觉得他这个上司太过好心,这不是什么坏事,但量刑如此,并无转圜。冬天过不下去的也有许多良民。而活不下去还有那么多条路。佣兵、参军、进城卖苦力,王宫、教堂和圣殿每年冬天都会募集财物粮食发放给人们,活不下去就在城外抢劫?那些被杀的人可什么都没做。“这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而找的借口。”
“有些人是被迫的,手上没有染上鲜血。假如你将一些被掳后沦为帮凶的女子也定为死罪,未免太重了。”
利昂嗤笑一声的说:“冕下,她们没有被迫。”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在那些已经斩下头颅的尸体面前,像个冷酷的魔鬼。他冷酷地说:“她们的选择是向别人举起屠刀,她们没有被迫,自然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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