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5
黑暗。沉寂。
他带着宠溺地嗓音在耳畔消失之后,唯有的声源,便是自己紊乱的呼吸。
工藤有希子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片刻,侧过头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铺。她伸长手臂试图捕捉到一丝属于他的温度,传达到指尖的,只有床单布料的冰冷的触感。那个或者深夜里轻搂着她的腰,下巴轻轻蹭着她的秀发,给她温暖和安全感的人,今夜不在。
优作……
轻喃着丈夫的名字,她揸开五指,用力攥紧了身侧的床单。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永远失去她最爱的他。
——爸爸不会有事的,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们的,对么?
儿子稚嫩的嗓音盘旋在脑海里,她翻了个身,扫了一眼搁在枕边的手机,紧紧阖上酸涩莫名的眼,双肩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优作,为什么?我一个小时内已经打了近20次,为什么你一直都不接电话?!
难道说、难道说,自己在优作微笑着挥手,离开的一瞬,心里腾起的不好的预感,是真的么?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跟新一一样,拉着你的手,不让你走?
看似洒脱的放手,其实根本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脆弱。
头深埋进枕芯,轻轻嗅着身侧的枕头上还残留着属于他的气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察觉枕头下的手机传来轻轻的振动。翻开手机合盖扫一眼屏幕上跳跃着的号码,她的泪就不争气地涌出眼眶。
“你到底怎么了?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我?是想回来被我罚洗碗、做家务么?”
不安,委屈,埋怨,一时间在面庞上毫无保留地流露,她的话语里,也倾尽了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她期待着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带着歉意的轻笑声,和柔情似水的嗓音,然而,传达到耳畔的,是一个明显被自己埋怨般的口吻吓到的一个陌生的美国男子的声音。
“Sorry,err, you ar,aren’t you?(抱歉,呃,你是工藤夫人,对吗?)”
“Yes, I am.(对,我是。)”愣了愣,有希子握着手机回答着,“Yusaku is my husband.——What’s up?(怎么了?)What’s wrong with him(优作他怎么了?)I mean——this is my husband’s cell phonenumber,why(我的意思是——这是我丈夫的电话号码,为什么……)……——What?Oh my……He got shot?!(什么?哦天,他中弹了?)”有希子的心猛地一紧,男人的消息炸得她头脑一片空白,手心一片冰冷的潮湿,几乎拿不稳电话。有希子强忍着充盈满眼眶的泪,极力用平静地口吻告知对方“我知道了,我过会就赶到医院”,然话说出口,从头到尾都带着颤音,在闷热的空气中碎裂开,每一次呼吸,都添加了一丝慌乱的情绪。
捂紧嘴喘息,拭去眼角涌起的泪花,她掀开被子走下床,从衣柜里翻找出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换上,迈步到新一的卧室门前,敲了敲儿子的房门。
“谁?!”
敲门声并不响,但在寂静的黎明,骤然响起的急促敲门声,无疑让卧室里本来就睡得不安稳的男孩立即灵敏地竖起耳朵,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新一,你听得见么?醒一醒。”
“唔,”辨认出母亲的嗓音,新一揉揉眼睛爬下床,摁下卧室灯的开关,打开紧锁的卧室房门,“——妈妈?”
浮现在他视野中的,是那样憔悴的脸。栗色的卷发凌乱地垂落在柔韧的肩,衬得脸色更显苍白。神采奕奕,亮若星辰的明眸此刻黯淡无光,浓密的眼睫毛上点点泪花晶莹闪烁。总是会在母亲面颊上呈现出的乐观和欢愉的微笑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虚弱无力的强笑,比流泪更轻易让人看出她的痛楚和悲伤。
“妈妈,你……哭了?”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泛红的眼眶,新一呆了片刻,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关切。
“嗯,没有。我只是……打了个哈欠。”摸了摸儿子的脸颊,有希子揉了揉眼睛解释着。不行,不能哭。——她深吸口气,在心底告诉自己。作为一个他的母亲,她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能在新一面前流下泪来。因为,新一还需要她给的安全感和安慰,如果她自己先陷入崩溃倒下,那,谁来安慰年幼的新一呢?
“快来换衣服吧,小新。”有希子拍了一下儿子的肩,揉了揉他的秀发,径直走到新一的衣柜前,扭头看一眼脱下睡衣和睡裤的新一,弯腰从衣柜里抽出一件蓝色带领短袖和一条灰色运动型短裤,帮着他套上,“我们去看爸爸。”
“啊,好。”穿上短裤的新一跳下床,乖巧地应道。
洛杉矶黎明时分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辆银白色的的积架咆哮着像着燃烧着血红色光亮的东方疾驰而去。
这里,明明就是医院吧?
新一跪在跑车后座上,手心贴在车窗玻璃上,眼睛凑上前打量着眼前的建筑物。明晃晃的玻璃门上方是鸟的双翼一般的装饰顶,折射着刺破夜幕的第一缕阳光,也明晰了装饰顶上方一行银色的字母——Ronald Reagan UCLA Medical Center.正当他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被母亲带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罗纳德雷根医学中心时,几辆警车从有希子的跑车旁掠过。马达声方停,便有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员走下车,语速急促而飞快地跟医院入口处穿着白大褂的人说着什么,随后便可看到急救部的入口处一阵忙碌。
“妈妈,爸爸呢?”新一打开车门,脚刚踏上医院门前的水泥地,就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双眼骨碌直转,在一大群金发碧眼的高个子洛杉矶警方中间,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寻觅良久未果,他不解地转向站在急救部手术室门前的有希子,喃喃一声,询问道。
“你爸爸他……”有希子顿了顿,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刺进耳膜。救护车的到来显然引起了一阵骚动,警员们纷纷将目光落在从救护车上推下来的男人身上,新一好奇地欲上前看一究竟,他感到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没待他反应过来,那双手随即捂紧了自己的眼睛。
“新一,把眼睛闭上,”有希子附在他耳旁轻声道,紊乱的呼吸拂上新一的耳尖,“不要看。”风拂过面颊,捎来浓郁的血腥味,让新一的身子微微打了个颤,心跳也漏了一拍。
该不会,那个人,是……爸爸?
新一猛地睁大眼,透过有希子手指漏出的缝隙,窥伺着眼前的一幕,登时呆在原地,吓得全身都不能动弹。他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愿相信,此刻戴着呼吸面罩,双眸紧闭着躺在手术床上奄奄一息的人,会是前几日还温柔地微笑着望着他,陪着他在海边玩闹的父亲——那个看上去似乎从来都不会生病的男人。
男人的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秀发柔顺光洁,宛若湛碧的大海里柔顺的水藻。苍白的面容罩在氧气罩下,洁净的衣衫被腹部的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液浸染得一片妖艳的红色。新一颤抖着瞥一眼男人的下半身,腹部撕裂开的伤口血肉模糊。嘴角的血迹未干,便有新的血液从口腔中涌出,猩红色的血雾掺杂着铁锈味,让新一的胃部一阵阵痉挛,几欲作呕。男人的双眸紧阖,浓密的眼睫宛若银白的沙滩上的椰林,回应着风里的人无声的呼唤,遮掩住那一片宁静的碧蓝。细碎的刘海,随着将断未断的气息,轻轻拂动。
“爸爸,”新一瞳孔剧烈一颤,熟悉的名字从口中迸出,“爸爸!”
不可以,你答应过我和妈妈你不会有事的!你不可以这样永远睡下去!
新一全身一阵僵硬和冰冷,恐惧和害怕压得他忘记了奔跑,忘记了哭泣。他呆呆地盯着急救部手术室在优作被推进去的瞬间便紧掩的大门,原本洋溢着孩童的天真和朝气的脸因为眼前的一幕倏尔血色全无,海蓝色的双眸里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爸爸……”哽咽一声,他用力咬了咬下唇;有希子低垂下头,用力搂紧了怀里的儿子。
“Where did thebullet get him(子弹打中哪了?)”有希子拦住跟护士交谈片刻,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的一名警察,急不可耐地用英语询问道。她嗓音发颤,海蓝色的眸子里泛起汹涌的波澜,“Will he be okay(他还好吗?)”
“A bullet hit him in the stomach.(子弹打中胃部)”警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Well, to tell you the truth, his physical condition is getting worse.(实话告诉你,他的生命特征变得很差。)”
“S、STOMACH(胃部?)”有希子惊呼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子弹击中胃部的话,会引得胃酸渗透到腹腔,腐蚀内脏。严重的话,会引起脏器衰竭或者破裂而大量出血。而优作,他年轻时肠胃就一直很脆弱,高考前甚至曾一度因为胃疼而短暂住院。虽然如今他愈发地会隐忍,不会在新一面前流露出自己胃疼时的痛楚,但是她是知道的,她丈夫在忍受着什么。
虽然目母亲和眼前穿着制服的男人是用英语语速飞快地交谈,但新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bullet”这个关键词。怔怔地凝视着手术室的门,海蓝色的眸子里满是不安与焦灼,紧缩的眉头写满忧色。新一仍旧残留着孩童的稚气的脸蛋上呈现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乖巧的神情,让她觉得温暖的同时,心微微一疼。
不管他平日怎么调皮、做出一些让她头疼又无奈的事,他始终都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手术室的门突然间在身后打开。新一“嚯”地转身,拔腿就要冲到父亲身旁,一旁的护士抱歉地笑笑,摇了摇头,用蹩脚的日语跟他说着话。新一只能眼睁睁看着躺在榻上,脸色和唇色都一片苍白,全身插满奇怪的管子,打着点滴的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紧闭的房门切断了他望向优作的视线,低低的一声“爸爸”的轻唤,也湮没在护士们繁杂而匆忙的脚步声里消隐不见。
“不可以哦,你不可以进去。”
“可是……”
“你爸爸很累呢,等他睡醒了你再进去看他,好么?”
“骗人!他才不是因为很累才这样的!”新一用力咬了咬后槽牙,瞪一眼面前的人,“爸爸他是被子弹击中了胃部,不是么?我听得懂英语的!”
“新一,”正当护士尴尬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时,有希子轻唤了一声儿子的名字,招了招手,做了个让他回来的手势,“别这样。”
“妈妈,我……”新一咽了口吐沫,视线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母亲身上,敏锐地察觉到有希子似乎把一张被泪水打得一片潮湿斑驳的纸藏到了身后,隐约能看见一个醒目的字母C,“那是什么?Criticallyill notice——病危通知书么?”
搂着他的有希子终究忍不住心底的悲伤,泪接二连三的涌出眼眶,明亮而灼热,珍珠般温润夺目。泪水顺着下巴滴落,溅在新一的手背上。
哦,上帝,她平生第一次希望眼前的小家伙别那么机灵。倘若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就能轻易撒个谎瞒过去,而不是让他知晓这样残酷的真相。
怀里的小男孩向后侧转过头,旋即垂下眼,从短裤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仔细叠成4叠,挣脱开母亲的怀抱,转过身踮起脚尖,高高举起手。
“新一?”有希子眸子里掠过一丝诧异,她半蹲下来,揉了揉新一的秀发,“你在做什么?”
“我答应过爸爸,不会让你哭的哦!”新一轻轻摁干有希子滑落到下巴的泪,扑到母亲怀里,“所以……嗯……妈妈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我答应过你很多事情——
我出门在外时会牵着你的手,不会乱跑;
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不会惹妈妈生气,或者让她为我担心;
我会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书房里,不去打扰忙着赶稿的你。
我,会和你——我们两个男人一起,保护妈妈。
呐,爸爸,我答应你的事,我都有做到哦!所以,你一定一定不可以食言!
“不会的,爸爸会好起来的。绝对!”
“诶……?”泪水朦胧了面前的男孩的面庞,但是他的嗓音,那样清晰地传达到她的耳里。
“爸爸答应过我他会平安无事的回来的,”稚嫩的童音在病房门前炸响,新一用力攥紧拳,眼里满是坚定,“我相信爸爸!”有希子虚弱地笑了笑,流着泪吻了吻儿子的面颊。
“嗯,我也相信他!”
优作,你会料到么?新一他,会那样的信任你。
所以,拜托了,不要辜负他对你的信任,快点醒来看我们一眼,好么?
泪水划过有希子的面颊,悄然滴落在地的瞬间,静静躺在病榻上的男人的眼角也缓缓凝结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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