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中的某些事物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像是爱抚羔羊的巨狮,又像是地中海盛夏的暴雨,令人猝不及防又莫名感到好笑,若说是正确的略显违心,若要否定它却又觉得不过徒劳而已。
迪奥•布兰度此时此刻,便面临着这样令人难以理解的局面。
他年幼的妹妹——尽管他只比她大了一岁,但她未免显得过于细弱,像是屋外一阵大风就能被吹到天际的破报纸——她在墙角蜷缩着颤抖,眼泪将齐肩的短发打湿凌乱地在脸上粘成一团。她柔弱的样子让这个少年突然产生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反感,这种反感不仅针对于她对这个家庭做出的微乎其微的贡献,还针对于面对如此命运却无力反抗的自己。
由于这个姑娘的体弱多病,家中的情况变得更加令人难堪,也正是因为这个,父亲刚刚强行剪去了母亲为她蓄起的漂亮长发,那卖出了不错的价钱。
而迪奥清晰地记着她那微微弯曲的、海藻般的、仿佛折射出阳光般的光彩的金发招惹了多少目光,那使得凡是他出现的地方,那群混小子都会投来一种令人不快、却又意外的能够满足他小小虚荣心的目光。
那大概也算是他比其他人更强的体现之一,同样拥有弟弟妹妹,其他人只有脏兮兮的混球,而他的妹妹是那么美丽,圣洁到与这个贫穷丑陋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正如他们的母亲、甚至是他一样。
母亲此时此刻正因为父亲之前的暴力蜷在地上大口呼吸,而那个老头,酗酒与和酒馆女泡在一起的日子早已经耗尽了他的精气神,可他手中的皮带却还是显得那么有力而令人恐惧。即使生活与肥胖压弯了他的身躯,此时的迪奥也大概只到他的胸口,于是少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反抗不可能产生任何成效,反而更可能遭到激烈又残暴的血腥镇压,然后他松开已经被紧紧绞住到皱成一团的衣角,若无其事的将几瓶酒放在了破旧的桌子上。
“酒我买回来了……哦,妈妈!”他在母亲温柔而痛苦的暗示下装出一副刚刚进门的样子,这位过早成熟的少年不似作假的惊愕骗过了暴怒中的男人,他迅速跑过去跪在母亲身边,背对着父亲,眼中是深不见底的仇恨和盈眶热泪。
老头并没有意识到之前木门发出的吱呀声,酒瓶与桌子碰撞时发出的脆响很快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粗俗的叫骂着转身离开,因为迪奥出门买酒的脚步还算快便大发慈悲的饶过了他,男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迪奥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因劣质酒水已经灌进嘴里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的一句话。
“婊///子,既然不想让她受苦,当初又为什么非把她生下来呢!”
——说的没错。
迪奥为虚弱的母亲整理发丝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墙角的妹妹。
她太瘦弱了,身上套着他的旧衣服,裁了又裁、补了又补、只是家里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钱拿去买一件女孩子应该穿的新衣。黛雅蒙德是母亲刚生完他没多久便怀上的第二个孩子,罪魁祸首自然是他那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父亲。在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后,母亲咬牙坚持保住了她,却因为孕期中不得不加倍劳作的代价透支了自己的生命,黛雅蒙德的诞生,像是将母亲的生命平分成了两半,她总是疾病缠身,母亲也在生产后变得更加虚弱。
但她也拿来了母亲的美丽与温柔。迪奥自认为自己与妹妹和那个人渣父亲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虽然他的相貌已经被常年的不良习惯摧残到看不出本色),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同样继承于母亲的相貌也逐渐开始显出不同:他的五官深刻而略染张扬的色彩,虽然年龄尚且稚嫩,但已经能隐约看出其日后必定拥有凌厉而阴郁的模样;而黛雅蒙德,她红宝石般的眸子里总是盛着流光,她在母亲的尽力爱护下学会了善意的微笑与无助的恳求,纯洁而灵动的双眼中流出的泪水甚至有时会让父亲挥下皮带的动作微微顿住。
简单来说,他的外貌越来越具有侵略感与攻击性,而黛雅蒙德给人的感觉却与什么宗教中的什么人物相似,她像母亲一样,学着用温柔包容这世间的一切,这让他觉得不满,一种掺杂了些许嫉妒的不满。她不怎么出门去见识世界的丑陋,但不代表她对木门外的事情一无所知,尤其是当他们的父亲是个甚至会将酒馆女光明正大的带回家的人渣时。
但她依然对父亲温柔相待,那其中的畏惧在已经对其产生了憎恨与厌恶的他看来,简直是让大象评价一只蚂蚁般可笑。而且,她依然对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无论是在他看来只是心怀不轨才为她打了折的布店老板,还是那些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力只会在家门口大吵大闹的混小子们。
迪奥很难在这时说出黛雅蒙德曾为这个家庭付出过什么,但他唯一可以在心底肯定的,便是一个他根本无力拒绝的事实。
——父亲说的没错。可如果没有她,自己此时也不会是一个完整的存在。
黛雅蒙德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她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做些什么。迪奥曾无数次的看见她边偷偷掉眼泪边将细嫩的小手伸进母亲的针线篮子,她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改善这个家庭的状况,即使过程对她来说足够困难。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黛雅蒙德生活在这个家中对迪奥来说最重大的意义,就关乎他自己。
这个姑娘无条件的信任、服从与依赖,乃至她本身的存在,极大地满足了这个从出生开始人生中便只有灰暗和挫折的少年的自尊与骄傲,在她驯服的目光下,迪奥能明显的察觉到胸腔中的血液在鼓动沸腾,他能体会到一种极其特殊的感觉,那种见到他便觉得欢欣鼓舞、万事不惧的情感,必定来自与他同源的姐妹心中。与母亲的关怀不同,这种血脉相通的感觉令迪奥看到了两人身上连接的丝丝缕缕的羁绊,那必定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斩断。
正是因为黛雅,迪奥将不会走上完全被仇恨鞭策的道路,他的反抗与挣扎多多少少带有了一些对于黛雅的责任感,此时他没能预测到,在母亲去世后,与黛雅的相处是他为数不多的、能体现出“人性”的时刻。
他们是那么不同,却又那么相合,这使得迪奥逐渐开始思考,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神明的存在,黛雅一定是被他留在母亲腹中的、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半,趋光而充满善意。他们本该是一体,却被分离成两个极端,这种想法在他们察觉到彼此血脉间游走的感应时便同时出现在了两人的脑海中,然后像是被烫过的马蹄铁按压一般烙下深刻的痕迹。这边促成了迪奥的一个实则错误、却因为黛雅的过度顺从与依赖莫名转变成为了正确的观点:黛雅是他的所属物,他们不可分离。
所以……
在他扶着母亲躺到床上时,母亲有些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眼泪不断顺着脸颊淌下,目光中依然是熟悉的温柔与歉意,她轻声说道:“我很好,但黛雅需要你。”
黛雅需要他。迪奥在心中默念一句。
而事实或许是,这位快要被困境压垮的小少年——迪奥,他也需要黛雅。
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走向墙角,因为屋子过于狭小,这几步路大概连两秒钟都没能花去,他便已经蹲在了抱着膝盖抽泣的妹妹身前。
“抬起头,黛雅。”他没有刻意放轻语气,这只是一个陈述句,因为温柔的安抚永远不会属于迪奥,“看着我。”
一声深深的吸气声过后,小女孩颤抖地抬起头,在抓住他衣角的同时,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她脸上的泪水甚至还闪着烛火的光。迪奥能感受到,刚才胸口里并不出自他的悲伤与恐慌在两人对视的同时瞬间安定下来,像是撞击岩石的海浪突然遇上了大晴天,不仅不再拥有那种将人压倒的气势,拍出的白沫还显得别样清新。黛雅的释然与安定瞬间便被迪奥察觉,他只口不提头发与父亲的事情,只是询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我刚刚太生气了,真抱歉。”
黛雅明白他是在询问他的愤怒对自己是否有过大影响,她不愿意欺骗自己最最尊敬的兄长,于是她回答:“我很害怕,哥哥,我不想你做出不好的事情。”
只是一句简单的交流便令迪奥产生了奇妙的满足感。他的恨意,父亲没有发现,母亲并不赞同,在他小心保管自己的恶意时,有一个人可以通过灵魂的共鸣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这令他不仅将独自看守秘密的紧张与压抑丢弃,她的关心与在意还使他意识到,即使黛雅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兄长将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恶人,她也会毫无条件的包容着他,甚至不会将他的所作所为定义为“错事”或“恶事”。她同样深刻明白自己与兄长的关系,此时的二人相互依偎、缺一不可,这也使得迪奥的形象在她心里无比高大。
“不要怕,”迪奥压低了声音,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两双红眸将视线对在一起,同样闪着光,却包含着截然不同的情绪,“你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来自对方的强烈自信与某种恶意掺杂在一起令黛雅心脏狂跳,她感到自己的血脉中涌起了莫名的激动,心底的某个声音却在呐喊着叫她退缩。
但只要看见迪奥,待在自己的兄长身边,她便觉得任何好运都总会降临,这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他们足够耐心,足够努力,足够热爱生活。
尽管两人对命运前路的认知发生了偏差,但并未发觉这点的黛雅还是如实回答。
“是的,哥哥。”
“我们会离开贫穷、恐惧、生老病死的苦恼。”
“我们会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作为肯定,迪奥轻吻她的额头,可此时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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