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父亲的话来说,黛雅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因为家庭的贫困,她并不被允许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无论她的出现会招致怎样的目光,她的父亲只是单纯的认为,既然她的兄长小小年纪便能赚到一些钱来补贴家用,她也自然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倒不如说,他更希望小女儿的相貌能偶然入了某个稍微富裕一点的家伙的眼——比如那个开酒馆的老鳏夫,如果他喜欢的话,就算这孩子还没长大又怎么样呢,用一个小姑娘换上至少一年的免费酒水,达里奥反而觉得这笔买卖算是他赚了。
盛行于社会的大机器是一种提供给资本家们的工具,它们使得利用妇女与儿童进行生产变得可能,男女平等的浪潮还未席卷这片巨型垃圾场般的板房区,童工的风气却早就吹进了达里奥的耳中。贫民习艺所在两年前将迪奥和另外八十多个孩子转手卖给了一家花边商,令黛雅感到最庆幸的事情便是他们考虑到这些孩子还有父母,收取的钱只算是“中介费”,迪奥依旧属于这个贫穷的家庭,工厂主雇用了他,而不是拥有对他的所有权。
出于黛雅还是个女孩的考虑,达里奥仁慈的允许她比迪奥再晚一年进入贫民习艺所,尽管他早就在迪奥能够在起早贪黑的劳作下每星期拿回家四先令的诱惑中打起了黛雅的算盘,但面对美人妻子的苦苦恳求与女儿逐渐显露出的美丽带给他的更大的幻想时,这个铁公鸡一样的男人还是决定对她更好一点,但是,现在也就是最后期限了。
母亲在黛雅脸上抹上脏污的痕迹,又用早就开了线的棉质头巾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漂亮的眸子中盛满了担心与愧疚,像是一只要亲手将幼崽送入虎穴的绵羊,显得柔弱而可怜。黛雅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世界依旧一无所知,甚至不用细细考究她脸上究竟挂着什么样的表情,迪奥也能从胸中涌起的好奇与激动断定妹妹此时的小兴奋。
“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保护好你自己,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吗?”母亲为将她衣服上翘起的一块补丁朝下压了压,关切的轻声问道。
“是的。”黛雅的声音被蒙在头巾里,显得有些模糊,但迪奥还是听出了其中有些敷衍的意味。像是你对家中的狗再三告诫不要在床上跳来跳去,在得到了兴奋回应的下一秒就发现它蹦上了你的枕头打了个滚。他终于放下手中的书,事实上外面天还没有大亮,但他们必须早早出发,在等待黛雅做任何事的过程中,他总是习惯抓紧时间学习更多知识。
“黛雅,你必须做到。”迪奥强调道。
黛雅与迪奥的视线对上,她的声音仍旧细细的,让人听了便觉得像是奶猫在叫:“我知道,而且……我可以和哥哥待在一起,哥哥一定会保护好我的。”这样充满依赖的话在三人耳中都已经出现过无数次,而这次迪奥丝毫没有被她打动,他的目光带有一些审视性,而黛雅就站在原地乖乖让他打量。
“你别想骗我,黛雅,否则你就别出门了。”半晌,迪奥有些恨恨地咬牙,他的眉毛揪在了一起,显然是因为他已经识破了妹妹的不走心。
黛雅大概能明白迪奥的意思:如果成为童工使她受伤,与其因为倒赔医药费令父亲厌烦,不如就让她乖乖待在家里。黛雅的针线活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她的手艺还有所欠缺,但视力与决心都要比母亲强上一点,只要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导,她能做得更好。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哥哥严肃的样子使心中躁动稍微平息了一些,她应道:“是的,哥哥,我发誓。”
迪奥没有再搭话,他转过身子拿起自己的外套准备出发,母亲却露出了更加忧心忡忡的表情,她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开口:“迪奥。”
“花边厂不愿意雇佣黛雅,老爷就以每天一便士的工资,和一家丝织厂约好了一份工作……”她在两个最亲爱的孩子面前有些局促的解释道,她难以控制地感到愧疚,感到无法面对自己骨肉的期待,心中很多复杂的想法让这个在丈夫面前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女人又一次忍不住哭泣起来,她哽咽着说,“即使这份薪水很低,但它至少可以对我们有一点帮助,不是吗?”
一便士。
被强加了一个廉价定位的黛雅虽然没能拥有对自己与兄长之间的差距的清晰认知,但那并不妨碍她大概判断自己的劳动力究竟有多不值钱。她轻声问道:“可是,我们的一磅面包都要一点五便士。”
几乎是瞬间,她心中不再平静,于是她连忙将目光再次转移到迪奥身上,果不其然,少年已经咬着牙紧紧握住了拳头,那种屈辱的目光是她在迪奥被强行送去工作时都未曾见过的。
黛雅一边感叹着自己与兄长之间奇妙的血缘感应,一边努力使自己乐观起来,争取让好的情绪给予迪奥一些影响。她故作轻松道:“这样看来,如果我赚到了钱,就足够买下我自己需要的面包了。”
黛雅看不透迪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隐约意识到两人的不同:迪奥的思想远比她要深刻,他比她多出的绝不仅仅是年龄,她认为他们心灵相通,但不得不承认,迪奥似乎并不会将她视作比生命还重的一部分——像她看他一样。但令她感到高兴的是,尽管自己的兄长独立又强势,但他总是对她有些格外照顾,黛雅对于迪奥是特殊的存在,这便足够令这个懂事的孩子快乐起来了。
令她惊讶的是,迪奥很快便自己调整好了情绪,他紧绷着脸,表情无法控制的显露出一些阴郁,像是伦敦天上的云,总是灰蒙蒙的。有相关经验的他不得不给出妹妹更加详细的指示:“黛雅,只要监工不是命令你把手或脚伸进机器里,百分百服从他的命令;如果他要用皮带之类的东西抽你,别吝惜你的眼泪与恳求,懂吗?”
“哦……是的。”他的形容令黛雅一下子便想到了酒醉中的父亲,刚刚树立起的乐观情绪就在一瞬间无影无踪,这使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迪奥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所想,轻哼一声,道:“没什么好怕的,黛雅,只要你能挺过最开始的这几天,之后的日子就没问题了。”
黛雅懵懂的点头,起初她以为迪奥是让她学着适应工厂的艰苦环境,于是她在机器前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争取别让自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连别人朝她搭话时,她都只以点头或摇头匆匆应对便走到一边。黛雅尚且没有经历这种过犹不及的举动带来的坏处,因为在第三天上工时,她就被监工告知不用再去厂子中工作了。
想到父亲在得知她赚了两便士就被人赶回家后的表情,她惊慌起来,抓住了男人的手臂试图挽留他:“先生,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真的!”
“小姑娘,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告诉你的父亲,”那男人露出了怜悯的表情,“我们也不会说出去的,毕竟就这样放走一个童工——虽然你又瘦又小,看起来实在干不了什么活,也得不到什么薪水——对我们也不是一件能赚得好名声的事情。要不是你哥哥给我们的钱比你能给我们带来的利润高不少,厂长是不会同意让你走的,毕竟这件事情一旦传开来,总会有些不明事实却想要赚便宜的家伙来丝织厂胡闹。”他指了指位于熙熙攘攘的工人后的大门的方向,“去吧,你哥哥说他在那边等你。”
黛雅一愣,下意识的朝门口看去,一个人影背光而立,那让她感到疑惑,又生出了强烈的欣喜之情。
“好吧,先生,还是非常感谢您!”她快活起来,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飞到那道人影身边去,但她还是记得向眼前的男人礼貌的道谢。“哥哥!”随后她欢呼着奔跑过去,少年抬起红眸,身周沉静的气氛在与黛雅对视的一瞬间便和阳光融化在了一起,他看起来终于与工厂里的受难者们多了一些除了衣着以外的相似之处,而距离黛雅更近了一些——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近。
“黛雅,母亲很担心你。”迪奥张开双臂接住扑进他怀里的小姑娘,“你第一次离开她这么久。”
她笑着,向兄长倾诉着自己对母亲和他的想念,与他一起走向贫民窟里破旧的板房区。但与此同时,这个女孩精致的小脸上多了几分忧愁,那种与她的气质和长相都不甚相符的表情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扯起了大人的裙子套在自己身上的小孩,让迪奥下意识的挑了挑眉,决定顺从黛雅的那点小心思,主动关心她一下。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就这么回家去的话,我们该如何向父亲交代呢?”她心中有很多疑惑,但丝毫没有提起迪奥未曾向她表露过的、用来将她买出工厂的这笔钱的事情,这算是他们兄妹间的小默契之一,亲密无间,却又为对方留有一定的私人空间,像是迪奥从来不过问、也不对父母说起她与隔壁家的小女儿悄悄交换发卡的事情一样。
“你不用回家。”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因为她的担心显得过于不必要,他脸上显出了一点有些轻佻的自信,“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她有些茫然。
“是啊,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工作吗。”迪奥轻描淡写的说道,眼底深处藏着些许恶意,“我只在花边厂干了一个星期,然后就自己找了别的活。”
“为什么呢?”黛雅轻声询问道,她有些紧张的揪住了迪奥的衣角,仰着头关切的看着他,“他们打你了吗?你受到惩罚了吗?哥哥,你现在还会疼吗?”
这种天真而善良的关心让迪奥心中难以抑制的泛起一种欲望,促使他尽快把花一样的妹妹带到他的“天地”中去,似乎只要与他染上一样的色彩,他们便能将心脏贴得更近。血缘间的特殊纽带不能让迪奥感到真正满足,黛雅蒙德——他的善意、他的纯洁、他的天真烂漫,这些都是他不再需要的东西;但他的妹妹,他的半身,他的灵魂,都得真真正正的融于他的骨肉中才行。
“黛雅,”他突然出声打断了小姑娘又细又碎的询问。
“如果我们真的本是一体……”
“那我们绝不该被分的太远,不是吗?”
迪奥停下脚步,立于眼前的破旧建筑中传来男人们粗俗的叫骂声。
这里是贫民区中最混乱的地方之一——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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