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想把我接走，而你也是这样想的。”
黛雅白皙的指尖按在艾莉娜的太阳穴上，对方显出相当劳累的样子，疲惫地躺在她的膝盖上，让她用轻柔的触碰缓解自己的头痛。两人随意聊着各种细碎的事情，在艾莉娜刚从医院回来、乔治却还和同学在校园里疯跑的这段时间中，她们享受着二人独处的这段宁静时光。
“万一他找到石油，就把我接到那里去，而你和乔治不会离开吧？”她问道。
艾莉娜微闭着双眸无奈的笑，她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就算他有钱了，你和乔治也还留在这里吗？”黛雅追问，她有些颓丧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我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你明知道你和乔治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却还是要把我送走。”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但是你大可以放心。”艾莉娜说道，“他三十七岁，从未和说过他爱你，可说实话，就连我也没自信和他比。”
黛雅垂下眸子，试图蒙混过去，她抚摸着女人眼角的皱纹，心中突然多了几分难过：“你们没必要比较的。”
她说道：“只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什么都能忍受，什么都能做到。”
“我相信你，黛雅，我们都知道你可以。”艾莉娜将手覆上黛雅的手背，轻轻磨拭着她光滑的皮肤，“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和乔治稍微分开一段时间。”
“先不论史比特瓦根先生的事情——那孩子，让你很难过吧。”
门口传来钥匙的响动，乔治回来了，所以黛雅不再说话。
她还以为她能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乔治和伊丽莎白此时能将迪奥和黛雅的关系完美的割裂开来，他们会在憧憬乔纳森时表示对迪奥所作所为的愤怒，还注意着要再多解释两句以防黛雅误会他们对她的喜爱，但两人仍是年纪尚轻，并没能察觉到黛雅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并不是同样憎恨着迪奥的人之一，恰恰相反，史比特瓦根和艾莉娜、甚至史特雷兹都非常清楚，黛雅依然深爱着迪奥，她可以对两个孩子关于兄长的评论保持一颗平常心，却在他们将她和迪奥分开看待时感到非常难堪。她至今还认为迪奥犯下那样大错的部分原因在她，只令兄长背负后人的怨气，这让她难以心安。
乔治和伊丽莎白孩子气的话语让她反复想起乔纳森死去时的场景，愧疚和痛苦折磨着她，让她长期心中抑郁难安。
如果仅从她个人来考虑的话，若艾莉娜和乔治可以衣食无忧，她确实觉得自己该好好冷静一下。她现在仍在逃避事实，若不是两个孩子在想起父亲时会提到迪奥，她几乎忘了那个梦境中的事情。
她长叹一声，松开双手，放艾莉娜去准备晚餐。
而在北美的大陆上，史比特瓦根将水和食物挎在肩上，用力地搓了搓两颊，只觉得皮肤之间都有沙粒在滚。
资本家们在石油暴利的驱动下买来美国西部的无数土地，给雇来的每个男人发下两支旗子和一匹马，没有科学的方法寻找石油，叫这群前来打工的家伙骑着马一直朝前走，大漠的风沙会指引他们寻找到财富，到那时，狂风会吹掉他们的帽子，只要在帽子处深深插上一支旗子返回，便会有人按照相应的方向前去开采石油。参与到其中的每个人都在赌，赌输了，有的人惨淡破产，有的人葬身荒漠。但因为其中的巨大利益，决心冒险的家伙不在少数，史比特瓦根正是其中一员。
他第一次见到沙漠种的马，与英国拉着马车的马不太一样，却也能看出其中可靠与力量。
在越远的地方发现石油，自己所能从其中分得的利益便越大，如果在几乎是沙漠中央等从未有人到达的地方找到大片油田，按照合同中的约定，佣工和老板的分成几乎能达到八二开。资本家以此诱惑人们朝更加危险的地方前进，无论如何，只要能找到油田，在石油将会以极高利润转卖出手的情况下，他们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雇佣来的工人都签下了生死状，就算死在沙漠之中也不用他们支付任何赔偿。
说到底，成本只有购买荒地的费用和一些必备的物资罢了。他们派人去挖地，挖到了便能赚钱，挖不到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史比特瓦根跨上那匹已经显出疲态的马，结束了短暂的休息。
“老兄，你还要继续朝里走吗？”一人朝他喝道，“这里的‘油苗’可以算作我们俩的，稳出石油，我们五五分成啊！”
从地下渗透到地表的液态石油被称作“油气苗”，史比特瓦根和男人照应着一同前行，到了这里，大部分人都已经放弃继续朝沙漠深处走了，他们与大部队分开大概一天的时间，一眼便看到了那处焦油砂，两人在这里稍作休息，在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史比特瓦根决定离开，继续朝里走。
他从进沙漠开始就节省着水和食物，一心奔向大漠深处，他远赴北美，绝不仅仅是为了取得只能支撑一家人几年生活无忧的金钱，既然已经将自己作为赌注，他就必须借此机会大捞一笔，想办法以钱生钱，真正解决他们正在面临或可能会面临的、关于经济的一切问题。
“我要朝前走呢！”他挥了挥手，“再会啦！”
“何必那么拼命呢！虽然油砂和原油不太一样，但只要把这些土里提炼出来的石油好好卖掉，我们不会比卖原油赚的少的！”男人叫道，“你把一同找到的东西全留给我，我不会心安的！”
“收下吧！”史比特瓦根大喊，他驱动马匹，显然不打算回头。
沙漠中的昼夜温差让他难以适应当地的气候，加上物资有限，他不得不尽快朝沙漠中心前进。为了准备马的食物，史比特瓦根每天都要花费一点时间小心地割下沙漠中的仙人掌，然后用小刀将大块带刺的表皮削去，最后将安全的部位喂给马吃。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食尸鬼街挣扎着从垃圾桶里翻来吃食的那段日子，但他年纪大了，又不像十几年前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在黛雅和艾莉娜身边的安逸生活消磨了他的锐气，此时饥饿引起的胃部绞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身子，只能拽着马的缰绳躺在地上，一点点吃掉自己分出的晚餐。
他的手攥得死紧，怕马跑远，自己没办法追上它。
史比特瓦根夜晚赶路，白天则躲在岩石或沙丘后的阴凉中休息，尽量每次只饮用一点淡水，但他的物资还是在跋涉中消耗殆尽，这让男人不得不开始用衣服包住清晨的湿沙、尽可能的朝水壶或直接朝嘴里过滤些清水；他尽量让自己在物资短缺的情况下冷静下来，被迫吃下蛇肉一事还是成为了那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起之前分别时那男人对他说的话。
“什么？你一个人要负担一家子的支出？”男人咽下口中的食物，“哦，还有两个人，可是，护士和做刺绣才能赚多少钱啊，够在圣诞节时给所有人多买几件新衣服吗？”
“没记错的话，你说那是你朋友的妻子和妹妹？你还真是好心肠，要是没什么别的心思，你尽快甩掉她们比较好，那两个女人未免也太依赖你了吧？”
——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
恰恰相反，史比特瓦根依赖着黛雅和艾莉娜。
算上乔治和伊丽莎白，他们就是史比特瓦根活下去的动力。
他拥有了一个温暖又和睦的归处，有了能够让他找到自己存在价值的人，这是他年轻时从未想过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还在食尸鬼街生活的那段日子，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与迪奥制造出的只想着找到食物求生的僵尸别无二致。
尤其他还在黛雅身边。
她并没有惊世骇俗的美貌，却有着人一眼就能望穿的善良和真诚，纯善的气质让她看上去和整个社会都有些格格不入，自然就与话剧中常人难以高攀的大家小姐有着相似之处，让人下意识的心生向往。更何况，黛雅并不是真的长相普通，她白皙而娇嫩的皮肤、柔顺而蓬松的金发、朦胧却柔和的红眸，她是一切被称为“美好”而并非“惊艳”的结合体，像春日的雨、清晨的阳光、炎热时的雾气、带着墨水气味的手抄本笔记。
那种脊背挺直、并不高傲却也不容人侵犯的姿态，那种生性软弱却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气承担起生活一切琐碎的成长，那种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温和、却依然维持着少女青春时天真的可爱。
她像是生来就长在了史比特瓦根最喜欢的那方天地之间，不知道是这世间的一切让她看上去那么美好，还是她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当史比特瓦根双唇干裂，皮肤泛起血丝，早在两天前将最后一口水饮尽时，他伏在马背上，让和他一样丧失了大部分力气的马带着他缓步前行。吃下沙漠里简单烤过便算处理完的蛇虫激发了他骨子里的狠劲，史比特瓦根撕开自从见到乔纳森后便一直追求着的温和表象，几近绝望的发现自己仍然是那个为了活下去可以做任何事的、连死前都要如同缺水的鱼般狼狈地拼命挣扎的小人物，但他不能过多思考那些事情，他尽量放空大脑，然后把一切注意力都放在求生之上。直到最后弹尽粮绝，再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他开始回忆十二年来的一切。
他怕自己突然死去，提前捋顺一遍，以免离开时还留有遗憾。
史比特瓦根思念着乔纳森，思念着艾莉娜和乔治，思念着史特雷兹和伊丽莎白，他尽力成为一个好人，最终也没能保护好任何一个人。
想到那个乖顺的金发姑娘，他捂住双眼，狼狈的哭泣，却好半天才流出眼泪。这可能是他身体中的最后一点水分，但还没等他再想些什么，那滴泪水就被风沙从脸上抹去，了无痕迹。
五年前的圣诞节，艾莉娜带着乔治到码头去接应史特雷兹和伊丽莎白，史比特瓦根则留在家里装饰那棵巨大的圣诞树，他清晰地记得就在那天上午，他逾矩的捧起黛雅小巧的脚、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乔纳森所做的那样，为她轻轻穿上鞋子。
他送给黛雅一双漂亮的鞋子，水晶制的鞋子被他握在手心，正好套在黛雅脚上。这鞋并不实用，贵在精致、又是他自己做的。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似乎突然回到了乔斯达大宅，他想起了乔纳森当时的眼神，再回忆起这些年反复咀嚼品味的情感，蓦然发觉，当时的一切可能并不只是他的错觉。
当时的乔纳森，是否也怀着和他相同、却未曾意识到的宝贵情感，怜爱又小心的为她穿上鞋呢。
史比特瓦根还记得黛雅捂着额头朝他笑，她的脸有些红，对于这样的亲密并不显出多么抗拒。
她说：“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他如此回答道。
“既然如此，”她说道，“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那姑娘像是玩笑，又像是试探，过了半晌吐出一句：“你不要后悔。”
他笑起来，有些释然。他知道她不是冷情冷意的人，于是把她捂暖了。
——他当然不后悔，即使孤独一生，即使穷困潦倒，即使疾病缠身，即使横死沙漠，他也绝不后悔。
——因为她是他执着了十一年都无法坦然说出口的梦。
风送来了些许凉意，也送来了一丝并不寻常的气息，他是濒死之人，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要直起身子拉住缰绳，史比特瓦根费力的睁大双眼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那抹古怪味道的来源。
他怔愣一瞬，然后捂住了脸。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心中冒出的想法只让他觉得好笑。
他走了这么久，能死在原油旁，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又生出一些怨恨，怨偏偏叫他在无法返回后找到了石油，虽然原油已经鼓出地表，他却不能拿那东西当水喝。史比特瓦根早就做好了深入沙漠的准备，他每走一段路就会丢下一个记号，还会设置石堆以免无法返回，他专门学习了用木棍和怀表通过看影子来判断方向的办法，他本可以原路返回的。
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他倒在原油旁，鼻尖有刺人的气味在绕，马喜欢吃盐，这时候又干渴的要命，于是就来他脸上和手上舔他的汗，史比特瓦根没法把它拨到一边去，只好让一人一马死在一起。马这看上去有些像安慰他的动作或多或少让他心中舒服了些，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与黛雅有关的事情，以免临死前还让遗憾与思念抓紧心脏。
他就那样昏睡过去。
——如果能梦到乔纳森和黛雅就好了。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
空气变得潮湿。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又醒了过来，马站在他身边，不知道是焦躁还是兴奋，跺开一地黄沙，但那沙子没飞起来，地面只是多了几个坑。
因为他是被大雨浇醒的。
史比特瓦根脸上有水划过，他脑内一片混乱，连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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