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骤雨初歇,天空终于开始放晴,姜未和秦赐在家吃过早饭后,动身前往姜未父母家,准备在那里吃午饭。
“你今天真的不用工作吗?”被抱上后座以后,姜未问秦赐。
秦赐淡笑着:“有点事,我让徐朗去处理了,你安心。”
姜未点头,看着窗外,车缓缓经过绿树成荫的车道,开出别墅区,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保安站岗。
她想到那个毁容的女人,那晚大概就是在这里,被秦赐的秘书徐朗接走的。
车窗上倒映出她的脸,素白,淡色口红,纤细脖颈上系着一条玫瑰金项链,是今天早上秦赐送给她的。
秦赐坐在后座另一边,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应该是在看相关文件,他十分专注投入,侧脸显得很安静。
但姜未始终无法安心,她记得昨晚秦赐最后问的那句话。
尽管后来他说自己只是随口一问,姜未却很难不多想。
连睡觉都不安稳。
一来是担心有人又来砸窗户,二来是反复地琢磨他那句话,后来面前睡着,姜未还梦见一个满脸烧伤的毁容女,从一楼爬上来掐她脖子。
半小时左右,他们抵达姜知远家楼下,姜知远和肖莉已经在单元楼等了一会儿。
“爸,妈,你们下来干嘛,就在上面等就好了。”姜未被秦赐抱到轮椅上。
肖莉笑得温柔慈祥,她上前,摸了摸姜未的头发说:“听说你们要来,我和你爸一大早就起来了,他去买菜,我打扫家里,给你找出了不少东西。”
话音刚落,姜未眼睛都亮了:“都是我的东西吗?”
“是啊,妈妈也希望你能早点想起来。”肖莉看着姜未。
秦赐推着姜未的轮椅往单元楼走去,从身后看见她微笑的侧脸,连被风吹起的头发丝都透着高兴。
“等会儿,”姜未发现一楼下面的一排车库,“我的东西就是在这里被淹的吗?”
看起来地势偏低,以那天的降雨量,的确很容易被淹。
姜知远指着其中一扇红色小门,“就是这儿。”
姜未:“能开门让我看看吗?”
“这,钥匙好像……”
姜知远在兜里掏了两下,好像是没带,秦赐这时候开口:“让她看看吧。”
神奇的是,他一开口,钥匙就找到了。
姜知远拿着那把黄色小钥匙,打开车库的门,门把旁边的红漆都脱落了许多,可见年代久远。
打开门,一阵腐闷的气味扑面而来,姜未忍不住掩住口鼻。
秦赐适时地递上一张纸巾,姜未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秦赐推她到车库门口,只往里进了一点就停住。
里面背光,阴凉,视线不好,灯也坏了,水泥地面又被水沁过的痕迹,墙角靠着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
看上去很旧,龙头和车篮都是歪的,前后车轮都瘪了,车身上挂着一层灰。
“这辆车是我的吗?”姜未指着它说。
虽然破旧,但看起来是年轻小女孩骑的自行车,车篮上还贴着贴纸,只是隔得远,姜未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啊?是……”姜知远挠了挠头发,又做出一副纠结的样子。
肖莉笑了笑,“你小时候骑过。”
“小学?”姜未提问。
“差不多吧,后来妈妈每天送你去上学,你就没骑过了。”肖莉朝姜知远挥了挥手,“走吧,我们上去,这里味儿太大了。”
姜知远重新锁上那扇门,姜未最后看了那辆自行车一眼,它破破旧旧,形单影只地被锁进黑暗里。
像是被遗弃了一样。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突突跳了两下,很不舒服,又说不出不舒服在哪儿。
自从失忆后,姜未经常感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困扰。
照例还是秦赐抱她上楼,姜家父母跟在后面,姜未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扔了吧”。
进屋以后,秦赐带姜未去洗手,这是姜未第一次进父母家的洗手间。
哦,应该说是,失忆后第一次。
洗手间很小,不超过五平米,没有做干湿隔离,马桶在最里面,中间是淋浴区,最右边是一方小小的洗手池。
看上去很旧,但不脏,东西都摆得整洁有序,就连墙壁的缝隙里都没有污渍。
整个洗手间,只有马桶看上去最新。
大概是奶奶搬进来后,为了照顾她而换的。
姜未东张西望,思维跳跃,心不在焉地把手伸到洗手池里,随便沾湿手,摆两下,就算是洗完了。
“等会儿。”秦赐捏住她的手腕,翻过手心,按了两泵洗手液。
还真爱干净。
姜未一边搓手,一边从镜子里瞄他。
秦赐个子高,头发边缘已经超过镜子,洗手间上方的冷光铺下,让他的五官看上去更清晰,下颌骨锋利,低着头默默洗手。
顺便帮姜未冲掉手上泡沫,再用纸巾擦干。
“你有洁癖吗?”姜未问他。
上回也是,被她碰到手,就忙不迭的洗手,好像生怕沾上某种可疑病毒。
秦赐递给她一张纸巾擦手,淡淡地说:“刚才在车库里沾了点灰。”
开门出去的一瞬间,姜未听见客厅里父母说话的声音,音量压得低,但防不住姜未听力好。
“要是这么扔了,以后她想起来跟我们闹怎么办?”
姜未偏过头,眼睛往上瞄,看见秦赐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直觉告诉她,他们说的是那辆自行车。
“爸,妈,你们要把自行车扔了吗?”姜未有些舍不得,那毕竟是她过去的东西。
肖莉笑了笑:“都坏了,早就不能骑了,放着也占地方。”
姜未说:“修一修,肯定还能用。”
等她腿好了,骑出去绕着小区兜一圈,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姜知远和肖莉对视一眼,还要说什么,这时站在她身后的秦赐开口道:“我待会儿带回去给她修修吧,既然她喜欢。”
他拍了板,姜知远和肖莉明显松了口气。
“谢谢你。”姜未回头,冲秦赐笑了笑。
“不客气。”
十点多的时候,肖莉去厨房准备饭菜,秦赐在客厅里和姜知远下象棋。
棋局枯燥复杂,姜未捧着杯自制奶茶在旁边看了会儿,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她无聊到用嘴吹拂面上的泡沫,似乎找到了某种幼稚的乐趣。
“少喝点,你本来就容易失眠。”秦赐出声提醒。
姜未“哦”了一声,看着他下棋时沉毅的侧脸,默默将杯子放到一边。
他倒是擅长一心二用,棋局这么胶着,还有功夫注意她在喝什么。
秦赐起身,帮她换了一杯果汁,猕猴桃味道的,酸酸甜甜,非常夏天的味道。
“谢谢。”姜未再一次说。
秦赐也再一次回答:“不客气。”
明明客气得不得了。
姜未看不懂棋,又被厨房里飘出来的肉香吸引,她循着香气,驱动轮椅到厨房门口,看见肖莉在里面忙活,燃气炉上一边搁着炒锅,一边炖着汤,她闻到排骨和山药的味道,香得不行。
客厅与厨房的连接处有一道小坎,轮椅过不去,姜未伸头张望着,叫了声“妈妈”。
肖莉回头,看见姜未,她放下手里的菜,在围裙上擦擦手,快步走到厨房门口,“别进来,这儿呛人,还热,你出去等着吃就好了。”
母亲头上出了层薄汗,脸颊发红。
姜未这才发觉厨房的温度,这里没有空调,加上锅里散发的热气,和客厅有如赤道和北极。
“少做点吧,我和秦赐早上吃得晚。”
肖莉温柔地看着姜未:“没事,就几道菜,很快就好,今天你爸特地去菜场买了嫩藕带,你原来最喜欢吃这个。”
“是吗?”她原来喜欢吃的怎么都是素菜。
“是啊,嫩得很,妈妈待会儿用泡椒和辣椒炒,酸酸辣辣的,很开胃。”
自失忆以来,这是姜未第二次见肖莉。
撇开第一次的尴尬生疏,姜未有些抵触父母的靠近,这一回,其实她仍然觉得陌生。
但她看着肖莉那张泛红的脸,心中忽然涌起温情。
到底是骨肉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她虽然不记得,可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妈妈。
姜未往前倾身,伸手费力地向上够,肖莉愣了片刻,俯身下来,姜未用袖口帮肖莉擦了擦汗。
“辛苦了,妈妈。”
肖莉眼中又惊又疑,更多的是感动,她忍不住侧过身,眼泪又要出来。
真麻烦。
姜未害怕看到肖莉哭,借口要去看下棋,匆忙离开。
肖莉愣楞地盯着女儿的背影,擦拭眼泪,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棋,她不打算看,这小小一处不足百来平米的房屋,根本无处可去。
她驱着轮椅厨房到客厅,最后停在那间侧卧门口。
“奶奶在里面吗?”姜未问父亲。
姜知远从棋局里抬起头:“在里面看书,你可以进去和她说说话。”
想到上次那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姜未有些犹豫,她不想去讨人嫌。
可再一想,那是她奶奶,她生病了,不记得人才会那样。
秦赐注意到她的犹豫,站起来问:“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不用,我自己可以。”她又不是纸扎的。
怎么能去哪儿都要秦赐陪着。
生活迟早有一天要回到正轨,她也迟早要独立起来。
一进房间,首先闻到一阵檀香味,安静地散发着陈旧的气息。
张淑芬老人坐在靠墙的桌边,穿一件夏季的银灰色凉衫,银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她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划划,没注意姜未的到来。
又或者她不在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了上回的教训,姜未不敢轻易靠近她,只在门口,离得远远地,轻轻叫了声“奶奶”。
她的手撑在扶手上,一有危险,随时准备跑路。
张淑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搭理她。
姜未的本意也只是想进来看看老人,打一声招呼,既然她不认识自己,那也不好再打扰。
她按下后退按钮,准备撤出去。
“未未,你放学了?快到奶奶这儿来。”老人忽然开口叫她,表情欣喜。
放学?
姜未愣了一下,硬着头皮过去。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她,“今天的作业难不难?不懂的来问奶奶,奶奶教你。”
她明白了……
老人这是把她认成了小时候的自己,记忆错乱了。
这时候的奶奶,看上去很慈祥,还从抽屉里抓出一把大白兔塞进姜未手里,小声说:“藏着点吃,别让你妈发现,她会没收!”
姜未捧着一手糖,哭笑不得,还是点头说好。
她忽然她们其实同病相怜,都没有记忆,姜未至少还有理智,而老人连理性都是破碎的。
书桌上摊开一本笔记,上面记录得密密麻麻,字迹端秀,好像是日记一类的。
姜未随意瞟了一眼,只看见左边那页开头的日期。
2005年7月15日,大雨,闷热。
老人回过身,继续写字,就在那日期的下面。
她神态平静,甚至有意无意地将本子倾向姜未那边,好像是故意要给她看一样。
姜未不敢打搅,屏气凝神,盯着她一笔一划地写。
客厅里传来倾倒棋子的声音,脚步声渐进,有人朝这间卧室走来。
姜未看见老人写在纸上的字,皱紧了眉,心也跟着悬起来——
她的字迹有些凌乱,笔尖在纸上擦出沙沙声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握着笔身,苍老的脸上出现一丝几斤癫狂的神态。
“跑!跑!跑!别让他们抓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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