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显扬依然维持着弯腰倒头的姿势。他浑身僵硬。
坐在这里的显然都不是活人了。
有人的半张脸被烧毁了;有人整张脸被割开了;有人一只眼睛被剜掉了;还有人被一根粗大的铁钉直接洞穿了太阳穴。
也有人全身都肿胀发白, 像一块泡发了的白馒头。满是斑点的舌头,从肥大的嘴唇之间伸出来。
无数张形容可怖的脸,挨挨挤挤地交叠在一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啪嗒”一声。
他额头上的冷汗滴落到了地上。
但就在此时, 他听到了头顶的声音。那唱腔如泣如诉,既清又亮
“去时陌上花如锦, 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到如今。”
那声音救了他一命。
鬼魂们不再看着他。他们抬起头, 十分麻木地望向了戏台。
路显扬也如释重负。他终于勉强地站了起来。依然感到因倒立而带来的充血和眩晕。
他这时才发现, 原来自己的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而他面对的观众席
也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漆黑的老僵尸端坐在黑暗里。如同一尊破损的、被烧焦的泥人像。
“我知道了。”路显扬说,“这个戏楼根本就是为死人而开的, 它的观众只有鬼魂。”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老镇长之所以会在听戏后暴毙, 想必就是因为他来错了地方。这里的鬼气太重, 而他年事已高, 本来身体底子就不行了,根本承受不了。”
万祺“那他为什么会变成僵尸”
路显扬“大概也和这座戏楼的怨气有关。”
万祺“可是不对啊,他不是死了七天才变尸变吗台上这些僵尸是一被咬就变了吧”
路显扬“你说得对, 他们确实很不同。”
“所以,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万祺又焦虑地看了一眼舞台,“台上和台下都是僵尸, 到底先搞定哪边”
路显扬陷入了思考。
但就在此时, 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语气不善地说“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路显扬的思路被打断了。
他大怒并且回过头去瞪拿玫“你不帮忙还嫌我们吵”
但拿玫根本没有参与这段对话。
她专注地仰头望着戏台。
她眉心舒展,脸上似乎也有一层若隐若现的光。她的眼睛被某种难以解释的情绪所点亮了。
她全情投入到这出最后的春闺梦里, 甚至于都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
路显扬“”
“跟你们说话的是我。”那个声音又幽幽地说。
他这时才意识到, 这个声音并不属于拿玫。
它很冷, 很飘忽,也很幽怨;像一只即将被掐灭的蜡烛,发出泣泪的哀鸣。
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脚边,轻轻碰到了他的鞋尖。
他条件反射地低下头。
那是一只眼球。
眼白部分则像个剥了皮的生鸡蛋,瞳孔则是病态的、蛇皮一般的褐黄。
“能不能帮帮忙,捡一下我的眼睛”
那女人又十分哀怨地说。
“”
路显扬飞快地捂住了嘴。
尖叫声已经上涌到了他的舌尖。
但他不能发出声音。
于是他转过身去,对着观众坐席的方向拼命地鞠躬。
又在内心里默念了一万个“对不起,打扰了”。
不知鞠躬了多久,脚边黏糊糊的触觉终于消失了。
眼球在地上转了一圈,骨碌碌地滚了回去,又轻飘飘地顺着一只椅子背,慢腾腾地爬了上去。
一只孤零零的眼球,端坐在了椅子上。
这画面鬼畜得难以形容。
路显扬惊骇无比,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眼球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座椅。
快要被吓瘫的两个人,又开始了一段沉默的对话。
万祺卧槽,怎么办
路显扬赶快布阵啊
颤抖的手打开了那本小册子。
纸页上近似于六芒星的阵法图案,依然是那么地繁复和难以理解。路显扬费力地凑近了脸去看。
突然之间,他却发现在阵法图的下方,还有一行极小的字。
“材料墨斗线,朱砂。”
完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心想。
万祺这什么东西。
路显扬我也不知道。我上次看这张图的时候,下面还根本没有这行字
万祺坑爹。
路显扬又不死心地掏了掏道士袍的袖子,试图在里面找出些什么。
一整只油光水滑的烤鸭掉了出来。
万祺哈哈哈哈哈哈哈。
路显扬“”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他十分痛苦地、逼不得已地推了推拿玫。
拿玫很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叫我干嘛
却发现旁边的两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神像小狗一样可怜。
拿玫干嘛
路显扬 你有墨斗线吗
拿玫啥玩意儿
她飞快地从袖子里一掏。
“是这个吗”
她顺手拿出了一大把硬邦邦的、漆黑的弹线,上面还隐约泛着一股血腥气。
拿玫“卧槽臭死了。”
她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这玩意儿往路显扬的手里一塞。
路显扬非常宝贝地伸出双手去接
然后被电到了。
路显扬
仿佛十万伏特的电力通过了他的身体。他被电得浑身颤抖,电成一个电灯泡,甚至电得要翻白眼了。
拿玫“皮卡丘”
她若无其事地将墨斗线拿了回来。
这一大团黑漆漆的墨斗线,在她手上就非常温顺了。温顺得像老奶奶织毛衣的黑色毛线。
被电得翻白眼的路显扬又翻了个白眼为什么
万祺同情地说因为她才是师父吧。
路显扬
拿玫所以要干嘛
万祺用下巴点了点眼前高高的戏台干掉他们。
戏台上犹如有一道明暗线的分割。
vais站在戏台中央。他身姿曼妙,满身琳琅,犹如被一束金光笼罩起来。
而在他身后,不过咫尺之隔,却是地狱一般的诡异景象。
黑压压的一排僵尸,雪白的脸和青黑的躯干,僵硬地一字排开。
拿玫迟疑了现在no但是我不想打扰他啊。
路显扬急得简直要张嘴说话。
他想说现在再不出手,等戏演完了,僵尸们再次活过来,他们就凉透了。
但他又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路显扬你说得对,这出戏不能停。我们不能贸然打断他。
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眼前的局面如此尴尬他们既不能打断这出戏,又要赶在这出戏结束以前,将这些僵尸给收服。
这听起来像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直到拿玫轻声说“我知道了。”
她伸出手指,指向了戏台左侧一个隐秘的角落。
那里暗藏着一处小楼梯。
他们第一次原来这戏台还有如此精妙的设计。
戏台上有楼,天花板上设了天井,大概本是要供一些机械装置使用,这时却恰好能为他们所用。
路显扬恍然大悟对啊,你可以从上面布阵,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拿玫十分快乐地说正好爬上去,换个角度继续看戏。
路显扬我就知道。
拿玫毫不费力地来到了戏台上方。
这里堆放着许多废弃的大型物事,显得更为荒凉。
地板也很肮脏,踩一脚便能掀起满地扬尘。灰尘味大得她简直无法呼吸。
“吱呀”
她轻轻踩到薄薄的木板上,像个走独木桥的杂技演员,然后以一种微妙的姿势蹲了下来。
从这个角度俯视vais的感觉很新奇。
她从未这样站在高处去看他。
更准确而言,这似乎是第一次她并非以仰望的姿态看到他。
人人都仰望着vais。
巨大的广告牌上的他,高高的戏台上的他。
而这一次,拥有了上帝视角的人,却变成拿玫。
居高临下的感觉如何
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她心想。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vais都依然拥有一张完美的脸庞。
只是她身处在黑暗之中,而光明与喧嚣却在她的脚下
这感觉也很微妙。
就在此时,她的余光接收到了路显扬的眼神。
他看起来非常着急,像个小蚂蚁人一样,拼命地向她打手势,却不敢发出声音。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大概已经杀了她一百次。
拿玫噗嗤。
她终于回忆起了自己的另外一个任务。
于是她如他所愿,像是扔绣球一样,将一大团漆黑的墨斗线扔了下去。
路显扬说好的布阵呢
但接下来的画面才更让他目瞪口呆。
似乎有一只看不到的手,在空中将这团线铺展开来。
它们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漆黑的网,将那一排僵尸都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进去。
两者相触的一瞬间
墨斗线像是半空中的火引。
腐烂的皮肤则犹如一张薄薄的纸钱,立刻被点燃了。
他们的身体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舞台的后台犹如一个大火盆,盆里堆满了被烧成黑灰的纸钱。
这一幕诡异得难以形容。
僵尸们明明张开嘴,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却依然是完全安静的。仿佛空气里有一只巨大的海绵,将他们的声音彻底吸收了。
又或者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操纵着舞台
这出戏不能停。
无人可以打扰他们。
哪怕背后的僵尸在化成灰烬,化成浓烟。
那艳绝的大青衣,也依然要在火焰的舞台中继续唱下去,将这出戏唱完。
“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髯还结坚冰。”
路显扬心如死灰地看了一眼小册子上的六芒星阵法。
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真实情况墨斗线胡乱地缠绕在僵尸们身上,毫无章法,毫无美感。
路显扬我觉得游戏设计的初衷并不是让我们看到一出这样的画面。
万祺我也觉得。
但是在拿玫的操纵下,一切都变得如此可笑。
僵尸们一定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是死于一团从天而降的、乱糟糟的毛线。
僵尸们谢邀,毫无尊严。
唯有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拿玫女士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
僵尸烧不烧跟她都没什么关系。
短暂的被迫营业之后,她再次化身为忠实观众,又沉浸到了这出春闺梦里。
台上的戏已经演到了最悲怆的戏码
新婚妻子梦到丈夫归家,正欲与丈夫在闺房里安寝,却突然听到门外锣鼓喧天
妻子张氏推开门去。
只见到尸首纵横,血腥扑鼻。
“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
青衣舞动着长长的水袖,像一滴水落入莲池,结成一圈圈绽开的花蕊。
伴随背后无声的焚烧与浓烟,这一幕是如此如梦似幻。
他仿佛一个闪闪发光的泡沫。
突然间,拿玫心念一动。
为什么一定要是春闺梦
为什么一定要是vais
为什么戏班的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还活着,他还留在这个戏台上
她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到身下的木板已经摇摇欲坠,无法再承载她的重量。
“啪。”
脆弱的木板从中间断裂了。
拿玫猝不及防,从房梁上直直地跌落了下去。
“今日等来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
台上的戏唱了一半,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唱戏的大青衣停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微微张开双臂。长长的水袖垂落到台上。
难以察觉的迷茫,从那双湛蓝的眼里一闪而过。
拿玫跌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她像是落进了一个金粉绸缎堆里。
令人沉醉的脂粉味再次将她包裹起来。
她也落进了一双蓝眼睛里。
美艳绝伦的戏妆脸,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这一幕似曾相识。
却又完全不同。
拿玫“你想起来了吗”
vais低声问“想起什么”
拿玫“没什么。”
她继续说”你演得真好。我一直在看你。”
vais“嗯。”
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是一语双关。
vais既是春闺梦的主角,亦是这场游戏的主角。
但此时,这一出由他主演的戏却停了下来
因为她。
万祺和路显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他们也不明白一出火烧僵尸的大戏里为什么突然出现了不和谐划掉的因素。
路显扬狗男女。
万祺呸了一声狗男女。
骂完狗男女,路显扬才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这出戏被迫中止了。
这发现令他感到头皮发麻。
他突然感到一阵深入脊髓的森冷。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自己的咽喉。
他又听到了背后的声音
尖利的、愤怒的咆哮里,隐约地裹挟着婴儿的啼哭和苍老的嚎叫。
啾啾切切,鬼声凄警。
他不敢回头。
但即使在这样的嘈杂之中,他们依然清晰地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
老僵尸僵硬地离开了坐席。
他循着活人的气息而来。
一跳。
一跳。
空荡荡的戏院,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戏中的战场。哀嚎遍野,战鼓惊天,乱兵杂沓。
唯有台上的两人还保持着亲密相拥的姿势。
这世界的崩塌都与他们无关。
四目相对。
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拿玫“ 我好像一直忘了告诉你,我们在地下室里见到了一口空棺材,棺材里有你的画像。”
vais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所以”
拿玫“所以,你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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