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高掌,烛火通明,照耀得宫殿如同白昼一般,连雕梁画栋上描绘的金线都清晰可见。蟠龙柱子侧边,烟霞软纱从高高的殿顶垂落下来,乐伎们在帷幕之后抚琴吹笛,人影绰约,乐声袅袅如从天外来。
魏延高坐龙椅之上,他是个严君,在臣子面前向来是威严冷肃的。曹皇后坐在他的后方,她的面上带着端庄亲切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冲淡了魏延所带来的压迫感。
阿其格领着回纥使团一行九人上殿向魏延见礼。
回纥、突厥、靺鞨是北方三大胡人部族,自古与中原的汉人争斗不休。从晋国立朝伊始,晋军便一直列兵于北部诸州,力拒胡族入侵,其中以燕国公林家居功最甚。
回纥部族这几年被林照辰打得很是惨烈,兼之其自身内讧不断,一团乱麻,部族的几位头领商量了一下,说服了昆都可汗,干脆向晋国求和,此次便是专门派遣了使团前来递交国书合约。
魏延登基不久就得到了这样一份大礼,不免矜持得意,自认为文治武功之荣,他至少已占其半,于是,他向来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朕略备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今夜不醉不归。”
阿其格等谢过之后,坐下了。
不尽的珍馐佳肴如流水般被捧了上来,宫娥为大人们斟上了美酒,浓郁的酒香飘散在空气中,熏人欲醉。
阿其格举起了酒杯,遥遥地向坐在他正对面的林照辰致意:“林大郎,难得能坐下来和你喝酒,来,我敬你一杯,敬你是个真汉子。”
林照辰脸色平淡,并不答话,只是举杯回礼,一饮而尽。
阿其格喝下了那杯酒,笑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我妹妹都哭了,我这回过来,她托我一定要和你说,她要带着一百匹马和五百只羊做嫁妆,给你做个妾侍,问你能不能收下她?”
阿其格是昆都可汗的长子,他的妹妹,自然就是回纥的公主。
魏明姿正站在曹皇后的身后,闻言几乎把银牙都咬碎了。
林照辰微微地笑了一下:“我将要娶的妻子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姑娘,我不需要其他女人。”
魏明姿脸上娇羞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仿佛花一样绽放。
那边阿其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那真可惜,好吧,算了,等你成亲的时候,我要去燕州讨一杯酒喝,顺便看看你那个天下最美最好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魏明姿从曹皇后身边走下来,有意无意地从阿其格的面前经过,她的姿态既妩媚又高雅,款款地走到林照辰的面前,捧着一杯酒,娇声道:“此次我大晋与回纥交好,林大人功不可没,本宫替父皇和母后敬你一杯,大人可否满饮此杯?”
“臣不胜酒力,公主恕罪。”林照辰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魏明姿怔了一下,笑容僵住了。
“宣华,快回来。”曹皇后忙出声召唤,“舞乐就要开场了,你来陪母后一起观看。”
魏明姿忍着羞怒回到曹皇后的身边。
曹皇后暗暗地抓了一下魏明姿的手,抓得十分用力,她几乎要吃疼叫了出来。但曹皇后严厉的目光瞪了过来,令她生生地把痛呼给咽下了。
帷幕之后传来的乐曲声大了起来,一队舞姬袅袅行来,婀娜起舞,她们的腰肢纤细、身段柔软如柳条,回风舞雪,翩然若惊鸿之态。
殿上众人皆饮酒观舞,一幅歌舞升平的好光景。
一曲方毕,阿其格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中间,对着魏延一抱拳,大声道:“晋国的皇帝陛下,刚才的跳舞十分好看,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礼尚往来,我也打算给你们表演一番,不知道皇帝陛下是否应允?”
魏延脸上带着一丝倨傲的笑意,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轻蔑:“使者客气了,但请无妨。”
阿其格褪下了一只袖子别在腰间,袒露着半边胸膛,他拍了拍胸膛,嘿嘿一笑,露出他白森森的牙齿:“我是部族里最厉害的勇士,今天,我让各位看看我们回纥勇士的英姿。”
果然是化外之民,粗俗不堪。殿上晋国的众人都想笑,捂着嘴“噗嗤、噗嗤”地忍得很辛苦。
阿其格洋洋得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众人的讥笑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草原上的汉子从来都是凭力气说话,我们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我们只敬重最勇敢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魏延龙座的右侧,太子魏子慎正坐在那边。
阿其格下巴微抬:“那边那个,晋国的太子殿下,你要不要过来,和我比试一下,你是皇帝的儿子,我是可汗的儿子,我们是一样的。说实话,我对你们晋国本是不服气的,但我父亲一力求和,说你们厉害,叫我们的战士不要再打了,你如今就让我看看,究竟是谁更厉害?”
此言一出,不仅魏子慎,连着殿中的诸位大臣,都怔了一下。
只有林照辰淡漠的声音响起:“我们的太子和你这样的莽汉自是不同,殿下乃万金之躯,等闲不可与人动粗,免得擦伤皮肉。阿其格,你别惹事了,快坐回去喝你的酒吧。”
魏子慎愤怒地涨红了脸。
魏延看了林照辰一眼,一种难言的嫉妒忽然卷了上来。这么出色的儿郎,竟然是林如晦的儿子、赵琳琅为林如晦所生的儿子。有那么一瞬间,魏延觉得心中刺痛,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今夜,或许是酒喝得多了吧。
魏延沉下了脸:“太子,去,和阿其格王子切磋一下,别让客人对我们大晋男儿的风采失望。”
魏延骠勇善战,他的儿子自然亦是一员武将,也曾随着父亲提刀上阵。魏子慎被那样一激,也按捺不住,当下站了起来,走入场中。
魏延为了显示泱泱大国的风范,特意选了皇城中最宽阔的明光殿来招待回纥使团,舞姬和乐伎都退下去后,殿中空出了一大片地盘。
阿其格和魏延站到了正中央。
琉璃灯中的牛油巨烛燃烧着,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曹皇后心中担忧,转头对太监低低地吩咐了几句。太监领命出去传唤,不一会儿,原本守在殿外的一队金吾卫便进来了,护在场边,紧张地盯着魏子慎和阿其格。
阿其格咧嘴一笑,他的眼神中再无半分和气,而是森冷如野兽。
在晋国众人面前的阿其格看过去显得憨厚又鲁莽,其实,他是北方草原最强悍的战士、最凶狠的狼,就连昆都可汗都忌惮这个儿子。
可惜魏子慎并不知晓,他甚至是带着轻慢的心情靠近了阿其格。
“噗通”一声巨响,靠得近的案几上的酒杯都震了一下,洒出了一点酒水。
魏子慎被摔到了地上,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倒下的。
高高的龙座上,魏延变了脸色,“哼”了一声。曹皇后又是心惊又是心疼。
大殿上鸦雀无声。
阿其格懒洋洋地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这么不经打,是我不对,没收住手,晋国太子,你哪里摔疼了吗,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魏子慎终于清醒过来,他忍着剧痛,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你趁我不备,出手偷袭,不作数,重新来过。”
不待阿其格答话,魏子慎挥拳扑了过去。
阿其格不退不避,抬臂迎上。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他强悍的速度和力量足以压倒一切。
“嘭”的一声,两个人的拳头撞到了一起。
魏子慎觉得右手一阵麻木,在一瞬间仿佛失去了知觉,他张开了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喊声,阿其格倏然张开五指,变拳为爪,抓住了魏子慎的手腕,侧身一提、一抖,将魏子慎举了起来,一个过肩摔,重重地将他砸到了地上。
魏子慎仰面朝天,这时候才觉得右手疼得钻心刻骨,似乎断了一般,他浑身大汗淋漓,不想惨叫出声,几乎把牙齿都咬碎了。
曹皇后捂着嘴惊呼。
魏延几乎想起身,但略微动了一下,又按捺住了,他脸色铁青:“够了,到此为止,都下去。”
就近的金吾卫赶紧去搀扶魏子慎。
魏子慎靠着金吾卫的手,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爬了起来。
阿其格站在那里,居然对魏子慎笑了一下。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笑容嚣张而轻蔑,一笑之后,他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口中还要说道:“我今日算是知道晋国的太子是什么模样了,嘿嘿,回去和大伙儿说说,怪有意思的。“
魏子慎疼得发抖、也气得发抖。他猛然发出了一声怒吼,推开了搀扶他的金吾卫,右手无法用力,他用左手顺势从金吾卫的腰间拔出了佩刀,兜头砍向阿其格的后脑。
刀光掠过,众人惊叫了起来。
阿其格听得脑后历历风声,却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
魏子慎的刀砍到了阿其格的胳膊上,阿其格大叫着旋身,同时飞脚横扫而出,一脚踢到了魏子慎的膝盖上。
阿其格的惨叫十分大声,盖过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魏子慎哼都没哼一声,仰面倒下,已经晕了过去。
“大胆!”魏延拍案而起,也不知道是在说阿其格还是魏子慎。
曹皇后惊慌失措地起身,奔了过去,颤声叫道:“太医、快快传唤太医过来。”
阿其格捂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那里痛叫,血从指缝间流了一点出来,他的叫声十分凄惨,回纥使团的众人已经围了上来。
一个须发苍白的回纥老者上前两步,对着魏延单膝跪下,以手按胸,俯身行礼,他的汉话说得很是流利,这宫殿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尊贵的晋国皇帝陛下,我们从遥远的北方草原而来,带着昆都可汗的一番美意,希望能与晋国像兄弟一般交好。阿其格是个罪人,他竟然伤害到了晋国的太子,请皇帝陛下狠狠地责罚他,如同对待您的子民一般,我们毫无怨言。”
魏子慎三次败于阿其格之手,而后拔刀偷袭,以至两败俱伤,众目睽睽之下将脸面丢了个干净。
魏延半生纵横捭阖,当了皇帝之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的脸色却非常难看,他恨不得当场将魏子慎和阿其格一起打死,但他终究还顾着一国之君的体统,克制了半天,一拂袖,怒喝道:“罢宴,滚!”
一场华宴,终是不欢而散,乱哄哄地退了场。
魏子慎还昏迷着,被抬了回去,太医们很快就赶了过来。
原本以为只是扭伤了筋络皮肉,结果太医们仔细察看过一番后,惊恐地回禀了皇帝,太子右手拇指和左腿膝盖的骨头全部碎裂,哪怕大罗金仙临世,也无法复原如初,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
曹皇后闻言,当场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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