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琳琅跪坐在佛堂中。
赤金莲花炉里点着檀香, 透明的烟气弥漫开,在低垂的纱幔间勾画出流水一般的痕迹。时光斑驳, 譬如流水,去而不回。
佛堂中供奉着林如晦的牌位,赵琳琅安静地望着那黑色的木牌。林如晦在世时, 她从来不曾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 而如今这样,他却已经不得知晓了。
赵琳琅慢慢地伸出手去。
门被推开了, 林照辰走了进来。
赵琳琅缩回了手。
林照辰径直走到林如晦的牌位前, 点燃了三柱香, 深深地拜了下去。
他沉声道:“父亲,我寻到了大祚荣的行踪,明日出发, 追杀此獠,请父亲助我,勿使其逃脱, 我定会将他头颅带回, 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将香插了上去, 而后转身就要离开。
“大郎。”赵琳琅出声唤住了儿子。
林照辰顿住了脚步。
母子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 赵琳琅涩涩地道:“你还在怪我吗?”
“儿子不敢。”林照辰用冷静的语气回答道。
当日黑水靺鞨大军压境,林如晦在出战前不知何故,却与赵琳琅起了激烈的争执。
林照辰闻讯赶到父母的院子里,只看见林如晦神情狂乱、双目赤红,对着赵琳琅愤怒地叫喊:“这二十多年来, 我待你如何?我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了,你却弃若敝履,他那样负你,你至今念他不忘,琳娘,你有没有良心?”
彼时,赵琳琅高傲地仰着脸,冷冷地道:“我从来未曾骗过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为何今日又来怨我?”
林如晦气得发抖,拔剑而出,一剑斩断了一张案几:“琳娘,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是不是我到死都等不回你的心?”
不料一语成谶。林如晦负气而去,在心神紊乱之下,死于大祚荣之手。
死讯传来,赵琳琅当场吐血晕厥。
可惜,悔之晚矣。
从此以后,赵琳琅不再踏出燕国公府一步,终日守着林如晦的牌位,与佛经为伴。她不能原谅自己,林照辰也不能原谅她,母子之间,几乎形同陌路。
此时见林照辰将要离去,母亲的心里升起了巨大的悲怆,但她的神情依旧是平静的,只是低声道:“刀剑无眼,千万谨慎。”
林照辰终于看了赵琳琅一眼,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母亲放心,我心如铁石,无人可以伤及。”
赵琳琅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而林照辰已经掉头出去了。
她低下了头,一滴泪落在手中的经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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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照辰把林照时传唤了过来,将虎符军印诸物交付给他。
“兵贵神速,迟则恐其逃脱,我明日一早率部开拔,余话不多叙,燕州军政民生事务一概交你打理,若遇事不决,可向王刺史和唐将军请教,他们是跟随父亲多年的老人,经验老道,我已经嘱咐过他们,尽心辅佐于你,你自己多加费心。”
“是。”林照时肃然应诺。
林照辰顿了一下,又道:“二郎,你年纪也不小了,或许有朝一日你将独当一面,趁这个时机,把燕云十六州的事务多多熟悉一下,省得将来应接不暇。”
林照辰的语气还是那么淡漠冷静,但话中的意味却让林照时怵然一惊。
林照时慌忙跪了下来,急切地道:“大哥此话是何意思?您是燕云十六州的主心骨,二郎是您的臣属,唯您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林照辰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林照时,喝道:“起来。”
林照时一骨碌站了起来,那么大块头的一个人,在林照辰面前却连头都不敢抬。
林照辰心中微微叹息,不再多说,只是道:“总之,按我的吩咐办事,不可懈怠。”
“是。”林照时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林照辰挥了挥手,示意弟弟可以离开了。
但林照时看了兄长一眼,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林照辰端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发话:“何事?说。”
林照时看了林照辰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这个兄长容姿出众、武艺惊人、心性和才干都属人中翘楚,如天上烈日,灼灼耀眼。父亲在日,曾经不无得意地对人言:“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同样是林如晦的儿子,父亲的目光,从来没有在林照时身上停留过,林照时觉得,自己和兄长,几乎是云泥之别,他羡慕,而且敬畏。
他本来不太敢和林照辰直视,但他想起了魏明姿,那个艳丽而张扬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得仿佛梨花带雨一般,他的心忍不住抽了一下,终于鼓足了勇气,对林照辰道:“大哥新婚燕尔,刚刚归来,又要离去,岂不令嫂子忧心?二郎不才,其实愿代大哥领兵出征。”
林照辰沉下了脸,他还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扫了弟弟一眼,那目光马上令林照时的汗流了下来。
“父仇未报,你却只顾儿女情长,做此英雄气短之态,二郎,你让我失望了。”林照辰冷冷地道。
林照时“噗通”跪了下来,脸涨得通红。
林照辰俯视着弟弟,慢慢地道:“二郎,我听说你这些日子对魏明姿多有照顾,怎么,你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吗?”
林照时差点颤抖,他叩头如捣蒜:“大哥明鉴,二郎敬重嫂子,一片赤诚之心,全无邪念、更无非份之举,兄长息怒。”
“起来。”林照辰淡淡地说了一句。
林照时还在那里叩头。
“我叫你起来。”林照辰沉下了脸。
林照时赶紧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神态惶恐。
林照辰端坐在那里,面色巍然不动,他的手指敲了敲案几,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起来:“二郎,你不要这么担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当日,和魏明姿拜堂的人是你,如此正好,你若心悦于她,将来,我寻个机会,让你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你意下如何?”
林照时心神大震,霍然抬起脸来,瞠目结舌:“我、我,这、这如何使得?断断使不得!”
他这么说着,手指都抓得紧紧的,骨节咯咯作响。
林照辰若无其事地道:“我对魏明姿无意,本来就是迫于皇上的旨意,不得不将她带回燕州,我若是真心在乎她,又怎么会叫你替我拜堂成亲。”
林照时回过神,巨大的欣喜席卷而来,他几乎手足无措了,搓了搓手,在原地不安地踱了两步,期期艾艾地道:“这样……不妥吧,公主她会不会答应?她如果不愿意怎么办?”
林照辰见不得弟弟的蠢样子,指了指门口,喝道:“日后我自有安排,好了,滚。”
林照时还待再问两句,但林照辰的目光看了过来,凛然威严,他又胆怯了,抓了抓头,嘿嘿地笑了两声,匆匆地出去了。
林照辰摇了摇头,起身去内院寻姜宛姝说话。
明日就要离开了,少不得要嘱咐她两句。
姜宛姝正在房中不安地坐着,见了林照辰进来,眼巴巴地望着他:“表叔,听说你又要出去打战?”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像小兔子的毛在他的心尖上蹭了一把,蹭得痒痒的。
林照辰忍不住又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舍不得我走吗?”
姜宛姝退后了一点,捂住头,娇嗔地瞪他:“谁舍不得,做梦呢你。”
但是,过了片刻,她又嗫嚅着道:“好吧,是有一点点舍不得,我一个人其实有点害怕。”
这里不是京都安阳,而是燕州,远离故土千里之外,沧桑而雄伟的城池,全然陌生的地方,举目四顾,一片茫然,连个亲近之人都没有。
唯有林照辰而已。
姜宛姝的心中寻不到着落,充满了惊恐。她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羽蝶一般抖了抖:“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以早点回来吗?”
林照辰的心动了一下,他蹲在姜宛姝的面前,抓住她的纤柔的手,温和地道:“别担心,宛宛,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安心在家等我,我很快会回来。”
姜宛姝把手挣脱回来,嘀咕道:“你胡说,什么我们的家,可不要脸了。”
林照辰笑了笑:“若有什么麻烦,你可以去寻母亲,她虽然性子冷淡,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凡事都会为你做主的。”
他忽然伸出手去,强硬而又温柔地将姜宛姝拥入怀中。
“你做什么?快放手。”姜宛姝果然不满地叫了起来。
“嘘,别说话,宛宛,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他低声哄她。
他按住她的小脑袋,在胸口蹭来蹭去,那是一种毛绒绒的触感,撩得他的心都快融化了,真好,就想这样子把她一直揣在怀中,看着她急得扭来扭去的唧唧叫,真是可爱得让人发笑。
林照辰轻轻地笑了起来,在她的头发间落下一个吻。
姜宛姝又闻到了那种松香的味道,清冽而冰冷,而他的胸膛是炙热的,令她的脸都发烫了。
他在她的耳边低语:“宛宛,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每一天都要,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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