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一还在床上睡着。
自他被魏寻抱回房间,到现在夜色又深;被他横剑于喉前的人都能起床用膳了,他却好像一尾冬眠的蛇蜷缩在被子里,已近一天一夜,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魏寻期间不知道多少次去搭过他的脉,甚至把自己的灵气探入肖一的身体走了一遭,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还是那具灵脉不通,灵力低微的少年身躯。
羸弱,却也尚算健康。
魏寻思来想去都想不通,这具少年清癯的身体内灵脉孱弱,灵气稀薄,连打通一条灵脉都很勉强,怎么就能让戾气化了形。
他复又仔细的瞧着肖一熟睡的脸庞。
其实魏寻已经算是生的极好看的人了,本也当得起民间戏文里那一句“郎艳独绝”。
奈何公子俊朗,不及卧榻中人艳绝。
肖一的鼻梁不及魏寻的挺拔,少年的线条更为柔和细腻;鼻尖微翘,弧度自然。
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细缝,没有魏寻润亮薄朱的色泽,一如他苍白的肤色,哑然中透着一屡病态的青白。
那双秒极的丹凤眼仍是紧紧的阖着,眼尾细长微扬,左边眉梢末尾处淡淡的缀着一颗极小的红痣,因着他总也束不好的头发,一般都被挡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的羽睫也不如魏寻浓密,却更为纤长,不似魏寻那般低低垂在眼前莫名的乖顺,而是轻微的卷翘着,总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这样纤长飞扬的美睫在细风中簌簌而栗的可怜模样。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胜如西子妖绕,更比太真澹泞。
丽辞美誉,雅句斐斐,咏不出美人颜色半分。
江风掣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世上就不该有人生得这样一副皮囊。
魏寻瞧着这张熟悉的脸,虽多少还保留着少时模糊了性别的美,却也渐渐生出了少年青涩的模样。
下颚角的线条逐渐清晰,微微翻动的喉结也逐渐明朗;还有那一脸的冷清淡漠,也让人更清楚这张脸不过是男生带了女相。
他看得极认真,像是要把这几年忙碌中不曾注意过的细节都装进眼里,记在心上。
更是像要从这张脸上找出昨天戾气化形时肃杀阴戾的痕迹一探究竟,却越看越觉得昨天的自己是不出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产生了幻瞖。
其实傍晚时许清衍来时,魏寻却并未出门迎客,他知道即使是他的师父对着他设下的结界也无计可施。
他怕自己若出去许清衍会让他交出肖一,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自己顺从了十多年的男人针锋相对。
他也知道这件事早晚要有个分说,只是眼下,他想任性一回,二十多年来难得任性一回,只想让那个孩子没人打扰地好好睡一觉。
许清衍未多做停留,他见魏寻没有撤去结界,心中业已了然。
自己这徒儿十几年来勤谨恭顺,之前唯一的一次忤逆自己就是为了这个肖一,既然他可以为了这个孩子违逆自己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
不知为什么,许清衍隐隐觉得,对魏寻来说,这个肖一,可能是连自己这个授业恩师也触碰不得的所在。
于是他跟无音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许清衍离开后无音来敲门,承了许清衍的问话给了魏寻便退下了。
许清衍只说派内众人诸多揣测,怀疑是有邪祟上了肖一的身,想要问问魏寻后山闭关期间,可曾感觉到结界的异动。
这不禁让魏寻也心生揣测。
这张脸,这个人,虽然清冷,却也淡然;睡的安稳,没有一丝的杀伐之气。
那昨天自己看到的真就是邪祟侵体这么简单吗。
和许清衍与他那几个半吊子师兄不同,戾气化形魏寻是亲眼见过的,在那场夺了他六师兄毕生修为的战斗里。
那样恐怖的实力让他至今都不寒而栗。
那天若不是悯生在最后关头拍马赶到,失去的可能就不仅仅是他六师兄的修为了,只怕是还要搭上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性命。
魏寻在那场战斗里受了这二十多年来最重的伤,被化形的戾气贯穿了肺腑,整整三个月都下不来床。
怎么可能不铭心刻骨,怎么可能会认错。
但眼前的人分明这么孱弱,稍稍用力就能捏碎的腰身,一塌糊涂难以启齿的修为,还有睡梦中恬然的模样。
许清衍言犹在耳,魏寻也希望只是邪祟入侵。
可他分明没有感受到结界的异动,分明记得清晰戾气化形的模样。
现在却也分明在肖一身上寻不出半分可疑的痕迹。
想得太多,看得太久,魏寻也渐渐出了神,眼睛怔怔地望着肖一的方向。
肖一觉得自己躺了很久,长夜无梦,睡得安宁。醒来时整个人也懒懒的,只微微的抬了抬眼皮,狭长的凤眸眯出一条细缝,一眼就看到了魏寻。
一人动作轻微,一人想得入神。一时间魏寻倒没发现他已经醒了。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魏寻如往常一般立在窗边,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影,只是这次脸倒是对着自己,却又好像对自己醒来的事懵然不觉。
房间里没有点灯,连窗外的月色都很暗淡。
肖一发现魏寻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换成了脑后高高翘起的马尾。
也没有穿他那一身十年如一日的淡蓝色宽袖锦袍,倒是换了一袭玄色的束身劲装。
纯黑的墨色好像快要融进这个没有烛火和星光的夜里,只有袖口束带上边熨烫着的金色暗纹和胸口绣着的门派徽记能把着这身衣饰的人从黑夜里拽出来。
这一套劲装剪裁合身,料子又极富张力,款式干练利落,适合武斗。
修匀收身的衣裳勾勒得魏寻宽肩窄腰的线条更显锋利,贴身而轻薄的料子让人觉得好像能透过这一袭黑衣看到里面紧实的筋肉纹理。
不会太魁梧,却坚实有力。
往日里洁白丝履也配合着换成了一双鹿皮短靴,薄韧的皮革包覆着颀长劲瘦的双腿。
连带着平时温柔恭顺的脸也生出几分凌厉。
这一身装束魏寻只有在下山处理一些极为难缠的对手时才会穿,算得上他的战衣,这几年里肖一也不曾见过两次。
而且每次魏寻都是换好了战衣便匆匆下山,回山时又沾满血污不得不马上脱了去,是以肖一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瞧过他着这一身战袍的样子。
他觉得这样的魏寻更好看了。
好看极了。
虽然光线太暗看不清五官,但那一双眸子还是在夜色中格外星亮。
怪不得外面没有一丝星光,大概是上苍太偏心,把漫天的繁星都揉碎了搁到这人一双眼眸里。
肖一被自己这个清奇的想法逗笑了,一时没注意,笑声也唤回了魏寻飘远的思绪。
“长眠了一天一夜。”魏寻柔声道,“叫人费神揪心就这么让你高兴吗?”
“哥哥为我费神揪心了?”肖一望着魏寻还是浅浅地笑,“那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看着肖一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魏寻无数问题僵在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他觉得这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模样,虽然自己可能不曾拥有,也再也没机会去拥有了,但他希望这样的笑容能永远挂在肖一的脸上。
他甚至觉得肖一可以再笑得没心没肺些;那些恼人的烦心事就交给自己去处理也没有什么问题。
“哥哥等在窗边,该是有事情要问我。”
“我刚不是问过了吗?”
“没有了吗?”
“唔……还有一个。”
“嗯?”
“饿了吗?”
“没有。”
“那便趁着夜深再睡会吧。”
“嗯……好。”
魏寻之前自嘲得没错,他果然就是一把安息香。
肖一躺下后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来是睡不着;他便坐到床沿上轻轻顺拍着肖一的背,不多时床上的人就蜷缩成团,安静地睡了过去。
他起身对着铜镜,借着一点点微弱的月光整理了一下衣饰发带,又检查了一遍房中的结界,确认无误后,踏着孤月快步向许清衍的房间掠去。
刚走出去不远,便看到山中议事的正殿还亮着光,魏寻绕过去瞧了一眼,许清衍正端坐高位,似乎在等着谁的到来。
他也没有客气,未等通传便径自走了进去,跪在许清衍面前。
许清衍轻叹道:“究竟从何时起,你我师徒二人要说两句交心的话,就必得用这种方式开场。”
“是弟子不肖,有愧师父深恩。”魏寻以头触地,深深一拜。
许清衍微微颔首道:“你今日着这一身前来,是铁了心要与师门为敌?”
“弟子不敢与师门拔剑相向。”魏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装扮,“只是穿的轻便些,若大师兄定不能放过肖一,我便掳了人逃下山去。”
“你倒诚实。”许清衍以手扶额,看上去甚是疲惫,“不过你昨夜灵压稍释便让在场诸人口不能言,身不能行。这一身好本事若想掳人离去,穿什么又有人拦得住你?”
见魏寻垂首不言,许清衍接着问道:“人救走以后你又该当如何?”
“回山领罪。”魏寻默了片刻又加了句,“死生无尤。”
许清衍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不过是出身际遇与你有那么两分相似,就值得你‘死生无尤’四个字?”
“我,答应过他,要永远挡在他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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