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寻来前心下本已做好了盘算,在他看到肖一笑容的那一刹那,便不想再去询问当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了。
他就觉得那个过程肯定很痛苦,能忘记就别再想起。
可是面对许清衍的问话,他还是慌了神。
这个问题,他不曾问过自己。
一直以来他对所有人都很和善,也不是单单只对肖一一个人好,他一直觉得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既不受人待见,那他就自己格外照顾些也并无不妥。
可是为何为了那孩子能一次又一次忤逆师父,直到今天“死生无尤”四个字也能脱口而出?
着实也吓着了自己。
“那你可还记得也曾答应为师,粉身碎骨也要护师门周全。”
默了半晌,魏寻才被许清衍的声音拉回了思绪。
“弟子不敢忘。”他以头触地,“只要魏寻尚在人世,虽九垓八埏,亦当挺身而出。”
“既如此,现在师门的劫难你又打算如何处理?”许清衍接着问道。
魏寻抬头,“师父的意思……”
“你今天能穿着这身衣服来,能把‘死生无尤’四个字挂在嘴边,为师便也不需要再问你结界一事。”许清衍阖上了双眼,似是不忍看即将到来的答案,“你说吧,既非邪祟侵体,那到底是什么?”
“戾气化形”几个字已经到了魏寻嘴边,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忤逆师门的准备,却没打算有所欺瞒;可就在这时候,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江风掣一直派人盯着魏寻的院子,手下看见魏寻露面便马上报了信,他不敢怠慢,急急追了过来。
他本就不是什么克制守礼的人,眼下愤极就更是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人未至,声先达——
“七师弟漏夜前来,可是要与当年一样提前和师父串通,密谋包庇那个下贱胚子!”
江风掣没什么规矩许清衍已经习惯了,却没想到他此次能把话说得如此露骨不堪。
“放肆!”许清衍呵斥。
“师父现在只听得出我言语放肆,却看不见这个假惺惺跪在地上的人行为上是如何的放肆吗!”
说话间江风掣已经进入大殿,双目赤红,像是整夜未眠正待着这一刻。
“师父,当年我便说过这个妖孽留不得!眼下师父定要包庇他到灭了我清罡派满门才肯罢休吗!”
“大师兄有礼了。”见许清衍面露愠色却没有再多言,魏寻起身对江风掣行了一个同辈之礼,“说到底,焦矜是你徒儿,肖一也是你徒儿;现如今同门相残,大师兄却就只想着要肃清一个尚未弱冠的孩子吗?”
“同门相残?亏你说的出口!矜儿他虽是桀骜跋扈了些,但与肖一之间到底也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何曾拿剑指着他?这算哪门子的‘相残’?若你魏寻再晚一时半刻赶到,矜儿的喉咙只怕已经被那个畜生捅穿了!”
江风掣愈言愈怒,一把抓过魏寻前襟,竟也忘了自己与对方之间天堑般的实力差距。
“若我矜儿是不学无术、力有不逮,也可说是与人无尤,偏那畜生用的是妖邪之力,妖邪之力啊!如此孽畜如何能留?”
魏寻稍稍用力,拽开了自己前襟上那只因为愤怒而用力过猛、血脉喷张的手,轻轻抚平衣料上的皱褶,面色不改,沉声低语,“教不严,师之惰。”
魏寻这一生,短短二十几个寒暑,几乎从未正面与任何人起过冲突,争锋相对。但此刻他的脸愈是平静沉毅,愈是叫江风掣怒不可遏。
“你……!”江风掣一时语塞,右手已经搭在剑柄之上,佩剑出窍两分,金石寒芒乍起。
脾气暴烈如斯,在这样的气氛下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许清衍见状,宽袖之下抚掌凝气,拍在江风掣手背上,以子之手,带着剑锋缩回了鞘中。
他灵力虽不算高,但好歹几十年的修为,一派仙长,收拾一个半吊子徒弟倒也还够用。
“够了!”他怒斥道,“肖一对焦矜拔剑相向为师不曾亲见,掣儿今天是想在为师咽气前与你七师弟亲示一遍予我一观?”
江风掣虽怒气难平,但佩剑既被师父一掌拍回鞘内,也算对自己的实力恢复了些清醒的认识。
他总算还没忘记今天是来干嘛的,不敢继续造次。
“弟子不敢。”
“弟子不敢。”
堂上师兄弟二人同声同语,同时跪地。
“都给我起来。”许清衍背过身去,似是懒见眼前的局面,“无须在这个时候给我表演什么兄友弟恭的默契。”
“掌……掌门……”江、魏二人刚刚起身,房内气氛还未来得及尴尬肃静,殿前一看门小童的声音便颤颤巍巍的响起,“肖,肖公子求见。”
“肖一见过太师父,师父。”肖一进门恭恭敬敬的行了弟子礼,身形略顿,最后还是微微侧身对魏寻欠了欠身,“见过七师叔。”
“你不好生将息跑来这里做什么!”魏寻轻斥,“现在长辈谈话,有你什么说话位子?目无尊长!退下。”
“七师弟这是在恼什么?你不是最疼爱我这个小徒儿了吗?”
江风掣语带讥讽,可称得上是阴阳怪气。
“且不说现下殿上坐着师父,殿前站着我,他退不退下还不由你开口。单说他发疯的时候你口口声声称自己一声‘哥哥’,就早已经乱了辈分,好没规矩。眼下怎么倒是端出长辈的架子来了?”
“是魏寻无状,叫大师兄见笑了。”魏寻正色行礼道:“肖一身上有伤,黄口小儿,话亦不足为信,还是让他先退下去吧。”
“七师弟,我说的明白,他肖一今天下不下去轮不到你多言!倒是你的话做师兄的有些听不懂了,是他拿剑顶着我矜儿,现下怎么倒变成是他身上有伤了?”江风掣白了肖一一眼,“‘黄口小儿,话亦不足为信’是吗?你这意有所指,说的是肖一啊,还是焦矜!”
“师父息怒。”肖一双膝触地,“是弟子伤了大师兄,这本属我门中内务,无需理会他人之言。弟子愿与大师兄当面对质,也愿领责罚,只不愿不相干的……旁人牵扯其中。”
“肖一啊,你到底是我的徒儿还是他魏寻的徒儿?看看你们师叔侄二人这副嘴脸!”
江风掣伸手捏住肖一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脑袋抬了起来,面朝自己。
“看看你二人这副千年万年不会有变化的脸,再看看这动不动就下跪,互相包庇的丑态——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掣儿!”眼见江风掣挥手,一巴掌就要朝着肖一的侧脸而去,魏寻也是筋肉绷紧抬手挡在了肖一脸侧,许清衍赶紧起身抓住了那只挥在半空中的耳光,“你这徒儿有一句话没说错,当叫矜儿来当面对质。”
许清衍侧身对左右言道:“去传那天在场的众人前来,说个明白了再谈责罚不迟。”
焦矜很快就被唤了过来,身后还跟着白天就在殿上夸张述事的几个小弟子;当晚围观的众人也陆陆续续进来,站在大殿的外侧遥遥向许清衍行礼。
魏寻那夜看得仔细,肖一那一剑看似带着十成十的狠厉,却没有真的没入肌理,只是擦着表皮而去。
可他此刻瞧见的焦矜脖子上重重的白娟缠得极厚,还隐隐透着点粉红的血迹;小脸煞白,失了往日的神气,神色很是倦怠。
当真是早早就做足了功夫!
“见过太师父、师父、七师叔。”焦矜一改往日乖张,进门便恭敬行礼,看见跪在地上的肖一也曲膝欲跪。
“要你跪做什么,错的又不是你。这次伤的厉害,赶紧坐下吧。”江风掣看着外甥惨白的脸色,也顾不上是不是逾矩,抬手扶住焦矜就要把人往凳子上带。
倒是焦矜难得明理,并没有坐下,只是拍了拍舅舅的手,虚弱的立在他身后。
那几个小弟子见状也十分乖巧的上前行礼,之后便默默的退后搀扶着“虚弱”的焦矜。
魏寻默立一侧,等着看这师徒二人精心准备的大戏。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场大戏不是为肖一准备的,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心思向来玲珑细密,但只要挨着肖一的事,又不免总是关心则乱。
江风掣的火其实早在下午的殿前就已经被许清衍的一席话浇了个通透。
他脑子生的并不蠢笨,这么多年只是为他那个急脾气所累,眼下冷静了下来便自然有了算计。
有魏寻在,他动不了肖一。
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肖一这样连平庸都算不上的弟子,活着或是死了不过是山上伙房煮饭的时候要不要多添一把米的问题。
问题的症结在于,只要魏寻不点头,他江风掣永远别想越过他魏寻去做任何事,这辈子要被压过一头去。
但他也清楚,清罡派能有今天的势头,全都仰仗这个师弟,若是真除了去,便是日后他能顺利接过师父手中的掌门权柄也不过是之前那个风雨飘摇的破门面。
没有什么意义。
他料想魏寻现在所有的恭顺大抵都源自许清衍当年再造之恩的情义,他要留着魏寻这棵苍天大树为清罡派遮风挡雨,也要借今天的事让师父对魏寻彻底的厌弃。
不能在让师父再有之前那种模棱两可的包庇。
更要借着魏寻对许清衍还尚在的师徒情谊,让魏寻愧疚自责,甘愿把自己埋在泥里。
而这样,他就可以借着许清衍的手,把这棵大树牢牢的攥在手心里。
让这棵大树永远只会承其风雨,而不能阻其视线——
这,才是他今天的目的。
而魏寻和肖一之间的关系,便是他眼下心愿得偿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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