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黑暗光明

    “阿娘!”

    魏寻从噩梦中惊醒,嘴里还绝望的呼喊着母亲。

    他梦到了卞星灿去世时的画面。

    女人虚弱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便咽了气,便就是那一句,束缚他的一生至今——

    永远不要觊觎任何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已经好几年不需要睡觉,更别提做梦了;修炼需要静心,已经很少有事情还能左右他的心智和情绪。

    可是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太多了,是江风掣的阴谋,是悯怜的指控,更是肖一的远离。

    不知为何让又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梦见了他即使在回忆里也不愿意提及的过往。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窗外天还黑着。

    梦很长,但显然他睡得却并不久。

    手肘支在膝盖上,他俯下身去把脸重重地埋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有些沮丧地希望自己能最好再睡得久一些,甚至觉得自己情愿陷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里,也不想醒来面对眼前的困局。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在心中问自己。

    困住他的当真是江风掣设下的圈套吗?

    不管是让江风掣得逞,还是被悯怜干预,即便这件事当真闹得满城风雨又如何。

    声望名誉从来不是他介意的东西。

    即使事情变得棘手,让他烦闷,难以处理,也不应该是如此深刻的恐惧。

    “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复又问自己,垂首间喃喃低语。

    话音在这里停住,他没有给自己一个答案。

    因为他意识到真正让自己恐惧的不是眼下的困局,而是那个终于没有再回头的清癯背影。

    许清衍一直说他是因为和肖一有类似的童年境遇而同情肖一,其实不尽然。

    他和肖一唯一相同的地方可能只是童年都不那么幸运。

    可这世上不幸的人终是太多了,谁又能和谁相似。

    他母亲出身青楼,而肖一呆的地方其实更加下作;更何况在他出生的几年前魏庭安就为卞星灿赎了身,一直养在小院里,他从来也没真正踏足过那些勾栏瓦舍、烟花之地。

    其实他与肖一一点都不像。

    他肯救走肖一和他愿意相助无音一样,是出于同情怜悯。

    可是他心里明白,那不是他坚持要带肖一回山甚至不惜忤逆师父的原因。

    真正打动他的是在他怀里安睡的那个孩子。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真诚、直接,毫无保留地需要自己。

    他曾尝试着待每一个人和善,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习惯了顺从,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给过他这样真挚的回应。

    他不过是对肖一微微的张开了双臂,那个人就闭上双眼,敢完全交出自己。

    在以后和肖一每一次的相处里,他都能感觉到肖一的依赖正在慢慢填满他心底一隅从出生就缺失的东西。

    那是仿佛被诅咒般得不到爱与需要的空虚。

    总是有太多的人从他的生命中离开,却从来没有人尝试着要真正地走进来。

    卞星灿抛下了他;魏庭安看不见他;兄弟姨娘们都憎恶他;师兄们都嫉妒他;许清衍护过他,却也始终也忌惮他,江湖中人与其说是敬他,其实更多的是畏惧他。

    他曾经也不过只是无辜稚子,渴望过母亲的陪伴,父亲的关注,长辈的温暖,同辈的友爱。

    他曾经那么渴望,有一个家容得下他,有一个人离不开他。

    可卞星灿烙进他生命里的自卑到底还是太过深刻。

    他小小年纪就一直努力泯灭自己的欲望,不敢再奢求那些对每个人来说都平凡却温暖的东西;他这么多年谨守着规矩、克制着情绪,向每一个人示好,深怕再一次面对抛弃。

    他一面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和欲望,一面又比谁都更努力地修行。

    终还是放不下心底里最后一分执念,想要有一天有能力去留住一些重要的人或东西。

    他身上淌着卞星灿和着骨血遗予他的温柔,脸上带着卞星灿打造给他求生的那张千面玲珑的面具,举手投足间尽是许清衍‘克制守礼,隐忍自持’的教诲。

    试问天下间谁会对着这样一张滴水不漏的假面人皮吐露真心?

    卞星灿教会他如何讨好全世界,却独独没教过他如何讨好自己。

    可是肖一不一样!

    只有肖一不一样。

    那个人清冷的眸底永远站着的是他魏寻的影子,他能穿过那影子看见一个孑然的灵魂坦然又瑟缩地走向自己。

    那道灵魂里的孤寂绝类这世界上的另一个魏寻。

    门窗紧闭,烛火已熄。

    黑夜把墨泼了满室。

    魏寻倏然抬头,眸中星光攒动。

    “阿娘……”他对着一室的阒暗喊出了十多年来清醒时再也不曾出口的称呼,声音很轻,“这一次便算是我觊觎了罢,您能别再拦着我了吗?”

    就算是觊觎,我也不想再放手了!

    谁不痛恨软弱无力,谁不痛恨无所作为;我再也不是当年孤弱怯懦的稚童了。

    胸口里难平的郁结被一条条地厘清,眼前便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能牵绊住他冲向那个人的脚步。

    他推开房门,脚下轻功掠起,急急往弟子房的方向奔去。

    还是那一身玄色劲装,一出门便没入了这泼天的夜色里。

    他跑到时远远就看见肖一蜷缩在廊下,不禁摇头暗道:“果然没有人肯放你进屋睡觉……”

    肖一背靠廊柱坐在地上,双臂抱着蜷起的双腿,手掌无力的垂放在脚背,有几根手指就这么耷拉在地上;下巴搁在膝头,脑袋低低的勾着。

    直到魏寻走到他跟前也瞧不出这人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站在肖一跟前,廊下的油灯里投出的影子把肖一整个罩了个严实。

    他跑来的急,心里压根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肖一,此刻就这么怔怔地站着。

    刚想要像以前一样直接把人抱走,但想起早些时候肖一那个没有回头的背影,就有点生气,于是又想着要不干脆把人叫醒,先好好教训这个没良心的几句。

    而蜷在地上的人早就知道他来了。

    肖一一直半梦半醒着。好久没吃东西了,总觉得身上冷,地上硬,睡不安逸。

    魏寻来的急,忘了敛去铃声,肖一觉得空气里全是魏寻的气息。

    他好喜欢这股气息,温柔又和煦。

    那是阳光的味道,夹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像是在冬日的晚上盖着在太阳地里晒了一天的干净棉被。

    他能听到魏寻的铃声渐近,虽然小心翼翼的,但那股气息还是越来越浓郁。

    直到一道影子慢慢遮住自己头顶的光线。

    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影,觉得让自己继续装睡不要抬头就和昨晚走回弟子房的路上不要回头一样——

    都太难了。

    几乎用光了他一辈子的力气。

    他看着魏寻的影子,一面想着怎么会有人连影子都这么好看……

    一面又恨自己这想法太不争气。

    他那么努力,却还是不自觉地用垂在地上的几根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道人影,好像一个孩子在睡梦中都搂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情难自已。

    魏寻看到肖一的指尖微动,心中也是犹如战鼓擂起。

    要冷静,他对自己说。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无论如何要先带肖一离开这里。

    他伸出手想了想,还是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把人打横抱起,只是拉了拉肖一的胳膊,想着把人带起来。

    可是肖一没有动,好像睡死过去了一样。

    魏寻隔着薄薄的夏衣能感觉到肖一冰凉的体温,这是一个即使仲夏也捂不热的人。

    “你……太凉了,地上潮湿,先跟我回去。”

    他的声音怎么还是那么温柔!

    肖一绝望的想着。

    他略略的抬起了头,也不敢看魏寻,视线顺着对方膝盖窝后的方向朝远处望去,“七师叔想要带我去哪?我们,还有地方可以去吗?”

    “我带你回去。”

    魏寻说得平静,和以往的每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

    “回去?回哪里去?”肖一缓缓的起身,腿蜷的太久,有些许麻痹,这让他的动作看起来迟缓又吃力,“我的房间在这里,你的小院在对面。”

    “回不去了。”

    魏寻拉着他的胳膊,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把人扶起来,但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中。

    因为肖一慢慢的从他掌中抽出了手臂。

    肖一努力不去看那一双在夜里能吸走所有光芒的眼睛,缓缓的侧过身去,“七师叔,你可知人们为何惧怕黑暗?”

    魏寻没有答话,他不知道肖一到底想说什么,但他明白至少现在的肖一不会和他走。

    抬起手指,他给两人做了个隔音的结界,等着肖一说下去。

    肖一抬头瞧了眼泛着淡淡蓝光的结界,阖上眼道——

    “因为他们曾见过光明。”

    别再试图照亮我了,就让我呆在熟悉的地方吧。

    你暖不热我的身体,也照不亮我的世界。

    魏寻没有答话,回应肖一的是一双有力的手臂——

    肖一又被打横抱了起来。

    他内心近乎绝望的惊呼——

    怎么还是那么稳!那么熟悉!

    肖一觉得自己做了这么久的努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这熟悉的温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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