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而孤寒

    魏寻会在肖一的事情上关心则乱,而肖一却总能在魏寻的事情上茅塞顿开。

    他一直在外人面前显得冷漠而软弱,甚至有些迟钝和呆滞,因为他真的不关心周遭的一切,甚至感受不到周围的情绪。

    但这一次他敏锐的可怕。

    他不太清楚悯怜是谁、有什么地位,但是他感受到了对方震慑全场的威势。

    而且他知道,这个厉害的人并不打算放过魏寻和自己。

    在魏寻出现的那个嘈杂夏夜里,带来了他的生命里第一束光,他以为是魏寻要来带自己走出黑暗。

    可之后他和魏寻上了山,梦魇和愤怒都不曾远离他。

    但是只要魏寻还在那里,只要在魏寻的身边,自己就能感受到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光和热,还有宁静。

    于是他侥幸的想着,或许魏寻不是来带他走出黑暗,而是走进他的生命里照亮他的黑暗。

    但是那天暴走的戾气和今天悯怜的责难联手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终于绝望地发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个无边的黑洞,即使温暖光明如魏寻这样的人,也会被他的黑暗裹挟着跌进不可触底的幽暗深渊里。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他眼里的魏寻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一夜魏寻躬身将他抱起,袍缘尾地,起身却不沾片尘。

    所以,谁也不能让他身染尘埃。

    就是自己也不行!

    他得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把魏寻从无边的黑暗里推出去。

    但魏寻不想再听肖一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最近的事、悯怜的话肖一可以理解多少,他也不知道肖一到底在发什么疯。

    反正他都不想管,他现在只想把这具冰凉的身体抱回去,按进被窝里。

    肖一倒是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除了知道他那点可怜的力气和修为在魏寻面前不值一提,主要还是刚才已经用光了他毕生的理智。

    他现在整个人已经陷进了魏寻的气息和温度里,摘不出来了。

    他安慰自己,就再自私这么一小会吧。

    最后一回。

    魏寻回到院子里,房门还开着。

    居然连门都忘了关,这不是那个谨慎细心的自己。

    他似乎能感觉到肖一正在扒掉卞星灿和许清衍强行黏在他身上的那张假面人皮。

    他大步走进房间,几乎是用扔的把肖一甩到床上,没有再帮他宽去外衣,直接拉过那床厚褥子就把人深深地埋了进去。

    这才回过头去关门,人就那样怔怔的站在门边,连关门的手都忘了要拿开。

    肖一裹在被子里,被那一下扔得吃痛,脑子有点懵。

    尽管为着怕他冷,即使在夏天魏寻的床板上也垫了很厚的褥子,不铺竹席,但刚才那一下的劲还是太大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魏寻可能生气了。

    原来哥哥也是会生气的。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能就此打住!

    “我师父用灵气探过我的身体,你也探过,是吗?”直到肖一开口,魏寻才回过神来把搭在门上的手抽走,“那还探过别的吗?我的神识,我的记忆,或者,别的什么你想知道的东西?”

    “不曾。”

    魏寻张嘴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沙哑,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饮下,想了想又再倒了一杯,用灵气捂热了递给肖一。

    肖一接过茶杯并没有马上饮,而是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捂着,像是捧着他世界里最后的一缕暖意,“那你现在来探,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魏寻的手还停在上一刻递茶杯的动作,挨着肖一很近,他觉得如果现在抽回来显得有点刻意,只好故作干脆的把手搭在了肖一的发心。

    肖一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灵流滑进脑子里,轻柔的像一片羽毛抚过他的头顶。

    他闭上眼睛,觉得这灵气和他主人一样,那么温柔和煦。

    直到他察觉那股灵流在他的脑海里从温柔变得战栗,他微微的皱起眉头,知道魏寻已经看到了那些不堪的东西。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恰好看到魏寻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将手缩了回去。

    他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整个人跟着那只手的动作缩回了无边的黑暗里。

    “觉得恶心吗?龌龊、肮脏、污秽、下贱?”

    肖一说。

    语气和平时一样冷清,因为他已经呆在了他熟悉的角落里。

    他嘴角往一边牵了牵,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整张脸显得轻蔑,但还是很好看,“不用回答,我看的见。”

    “真是对不起,脏了你的眼睛。”

    “这就是我划开焦矜脖子那一晚想起的东西,他们扒我衣服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你刚才看到的东西。”

    “但你也不用觉得我可怜,我其实不算被什么邪祟控制了,我那时清醒的很。”

    “这具身体的确被什么力量控制了,但它没有夺走我的神志。我的灵魂好像站在一边旁观,看着有什么力量控制着我的身体去做了那样的事情。”

    “我并不想杀焦矜,却也没有想过要阻止。甚至在你靠近我之前,我都没有想过要去跟那股力量抢夺我的身体。”

    肖一说的是实话。

    那天他会第二次暴起戾气染红了焦矜的前襟,是因为他感觉到了魏寻的靠近,才突然发现自己对身体没有了控制权,他不知道控制他身体的力量会不会伤害魏寻,才想起要重新控制身体。

    而当时那股戾气就是自己在同那股力量博弈间暴起的。

    “因为我觉得发生的一切好像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硬要说我有尝试做什么,那也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我试着让自己不要生气。起码,不那么的愤怒。”

    “但是,我做不到。然后,就变成了你看到的样子。”

    “我从出生就血寒骨冷,夏天里也不会出汗,又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能,我天生就是个冷漠的怪物。”

    须臾的沉默后,肖一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可是现在却不想再得到答案。

    “还要包庇我吗?你现在还觉得自己能拯救我吗?”

    这一刻,肖一突然想起前年魏寻扛着他六师叔回山的那个晚上。

    那夜之前,魏寻一直是战无不胜的存在,那一身玄色战衣好像永远只会染上妖物颜色各异的鲜血。

    他当然不知道魏寻会选择那样一套战衣,是因为沾染了自己的血也不会太显眼。

    可是就在那个晚上,肖一看见了魏寻胸口那个肉眼可见的血洞。

    他从未见过魏寻受这么重的伤。

    血洞把那一夜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夺了去。

    墨涌泼天,万籁俱寂。

    魏寻倒在了山门外,尽量想护住他肩头的六师兄不要跌到地上,却也做不到了。

    许清衍不在山上,一众弟子都慌了神,江风掣领人来接时,魏寻吃力地摆摆手,示意众人先看另一边的六师兄,于是所有人便拥着他的六师兄走了。

    当时情景和那一夜所有人都拥着焦矜一模一样。

    在同门眼中,魏寻就是战神,从没有人想过他会有什么事。

    只有混在人群中的肖一没有走,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把魏寻扛起来,只好抱了魏寻的半身,拖到一颗大树旁避风。

    他把怀里人的脑袋扶起来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整晚都探着魏寻的鼻息确认对方还在。

    此刻肖一又感觉到了那一夜即将失去魏寻的恐惧再一次排山倒海般的袭来,就算这一切是他计划好的,还是让他整个人淹没在里面无法呼吸。

    他甚至觉得自己现下能体会到魏寻那晚的感受了。

    胸前被破开一个窟窿,风带着猎猎的声响从洞中呼啸而过。

    那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但他还是不能停下啊!

    “我生而孤寒,神厌鬼弃,有的东西,注定没有人能给我。”

    “只有不曾见过光明我才能习惯继续活在黑暗里。”

    肖一倾身向前,伸手抚在魏寻的脸上,他俩挨得那样近。

    他低低唤了声“魏寻”,抬起狭长的凤眸望着眼前人,“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

    其实肖一根本意识不到眼下这动作有多暧昧。

    他只是想最后一次感受这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暖意,好像只要把这种触感刻在心上,他就能凭着记忆继续缩回黑暗里。

    独自前行。

    窗外的蝉鸣已经换成了鸟叫,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拍打在肖一青白的脸上。

    万瓦宵光曙,重檐夕雾收。

    天,就要亮了。

    很多事情就像这个清晨一样,不管你是期待还是逃避,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肖一这一夜第一次抬起脸,像以往一样坦然的望向魏寻。

    他的手还没有拿开,他控住不了自己的身体还是眷念着那股暖意。

    他绝望地等着魏寻把脸从自己的掌中挪走。

    像一个跪在刑场的死囚,缄口不求宽恕,引颈就戮。

    然而那一刀他始终没有等来。

    他感觉魏寻用漫长的静默把枭首偷换成了凌迟,一刀刀地划开他的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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