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二十五年,冬。
丰华宫后殿内,窗户开着,外面下起了小雪。
雪花轻盈的落下来,薄薄的覆上一层纯净的白,让人看着心也跟着净了下来。
“郡主。“
侍女翠翘行至身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唤了一声。
顾寒亭站在窗边,伸手去接外面的飘落的雪花,感受掌心传来一丝凉意。
“下雪了。”
她轻声道,“这是入宫的第三天了吧。”
翠翘压低了身子,低声道:“郡主,六皇子已在外面站了半日了,这天儿本就冷,又下了雪——”
顾寒亭并没看她,只是轻哼了一声。
“我没拦他。”
翠翘微微侧首瞧了一眼,站在殿门口一脸焦急的圆脸內监。
大冬天的,这胖子竟然急出了一脸的汗来。
“可是郡主,您没发话,六殿下怎么会进来啊?”
翠翘实在无奈,不得已挑破道。
顾寒亭顺着大开着的窗子,看向了立在院中的人。
那人穿着玄黑色狐皮斗篷,他身量高挑瘦削,这样的大皮毛斗篷往往会显得人臃肿厚重,穿在他身上却是衬的气质矜贵起来。
雪花飘零的浮在那玄黑色的斗篷上,落在那人的发端,落在那鸦羽般的长睫和冻得通红的耳尖。
她甚至能看见他呼吸间温热的白气。
忽然心底一软,又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置气的孩子一般无趣,便随手将窗户关上。
“去请六皇子进来吧。”
“是。”
翠翘立刻回头冲那圆脸內监招招手,那內监顿时一脸喜色的出了殿门,一路小跑至那庭中离着的男子身边。
片刻后,那男子进了殿内,给刚刚温暖的殿内又带入了一股寒气。
寒亭斜坐在美人靠上,看着融化的雪花染湿了他的鬓角。
“六皇子这是做什么,在我眼前演苦肉计么。”
谢稹微微躬身,他一向是有些桀骜的,唯独这时候像是露了怯。
“我来是与姑姑赔罪的。”
声音略暗哑,不复之前少年的清越,反而是多了一丝成年男子的沉郁。
寒亭挑眉笑的有些嘲讽:“赔哪门子罪?难道不是应该我给皇子殿下赔罪么?不小心撞见了殿下的谋划,险些误了大事,这才被禁在这宫中不得出。”
谢稹神色微滞,随后又上前两步。
“所以才要给姑姑赔罪,我不该不信姑姑,明日便派人便送您出宫。”
他说完又默了一瞬,才接着道:“本不应该将姑姑禁在宫里,只是既然知道了,事情了结前,我也是担心您的安全。”
男子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掩住了眸中的万千情绪,面上瞧着却是没什么波动。
寒亭看着他这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便心中有气,又无处可发,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冷笑。
“你这会儿一口一个姑姑倒是尊敬的很了,那日满口喊着顾家与你仇怨难解,我这永乐郡主的爵位是踏在周家的满门的鲜血之上的人,哪去了?”
谢稹终于抬起眼来,他大概是早有预料顾寒亭的怒气,从袖中抽出一卷厚厚的纸卷。
“那日是我口不择言,知晓伤了姑姑的心,不知怎么能让您消气,只好使了笨法子。“
他将那厚厚一卷纸展开,满篇炯劲有力,行云流水的字现在眼前。
“抄了百遍,以后每日还会抄,抄到姑姑消气了为止。”
寒亭有些讶异的看着他,这仔细一瞧才发现,男子如玉清隽的面容上,眼圈略微泛着青。
想也知道,不到两日的功夫,抄出这百遍的行书,还是在有诸般重要事宜的关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伸手翻了翻那一沓子宣纸,字迹一如既往的漂亮。
这是她从前最常罚他的项目,但凡做了错事,必要临他最不喜欢的一篇贴。
看着少年那张向来平静俊俏的脸上,露出烦躁不耐的神色,她总会觉得愉悦一些。
摸着一沓厚厚的纸,响起过往,她的气顿时散了些许。
只是面上仍旧不露。
“你若愿意抄,就随你。”
谢稹眼中划过一抹暗色。
“为了给姑姑赔罪,我还寻了今年定州御贡的青梅酒,想来您应该喜欢。”
寒亭顿时眼睛一亮,却又强压着没表现出来。
谢稹从身后圆脸內监手中接过白瓷酒壶,轻轻搁在了桌上。
寒亭扫了那酒壶一眼,又错开目光去。
谢稹却又道了一句:“晚些时候姑姑尝尝,若是喜欢,我明日叫人拿上一些,一道与姑姑送回去。”
“当真?”
寒亭反而有些不信,他原本是极不愿她喝酒贪杯的。
谢稹却是露了一个笑来,“即使赔罪,自然要诚心,无有不应的。”
寒亭狐疑的看着他,之后又冷淡道:“既如此,你也是诚心一片,就放在那里吧。”
谢稹瞧她一眼,压住了心中的情绪,只微微躬身一礼:“多谢姑姑宽宏,那我便先告退了。”
寒亭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谢稹便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晚间。
寒亭盯着那青梅酒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叫人将酒解了封,又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独自品尝美酒。
澄澈的酒液倒入细腻的白瓷酒盏中,散发出清淡微甜的酒香。
寒亭最喜这梅子酿的酒,入口绵软清甜,又带着酒的清冽微涩,醉人至极。
行吧,就冲着这酒,就不和那小子计较了。
她想。
唇边翘起一抹笑。
直到,腹中开始剧痛,然后蔓延至浑身四肢百骸。
她无力的倒在地上。
殿外是冲天的火光,无数的宫女內监的苦嚎之声。
她甚至听得见翠翘在焦急的唤她。
剧痛之下的意识反而更加清晰,她眼前一晃而过的竟然是谢稹那张如玉般俊俏清隽的脸。
还有那冷淡的双眸中,那些她不愿深究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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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醒了,大姑娘醒了!快,快通知夫人!大姑娘醒过来了!”
原本安静的卧房内,瞬间忙碌热闹起来。
寒亭愣愣的盯着眼前簇新的浅藕色素锦帐幔,眼中是还未褪却的惊惧茫然。
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张陌生的脸,扎着双丫髻,丫鬟模样,瞧着年岁尚小。
小丫鬟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略带一丝兴奋的道:“大姑娘,您可算是醒了,夫人和二姑娘这两天可是急坏了!”
大姑娘?
夫人?
眼前这人是谁,自己在哪,难道是在剧毒和大火中活下来了?
寒亭刚想张口问话,却忽的脑中剧痛,犹如被一把迟钝的短刀在脑中狠狠搅和着。
瞬间,如潮水般的画面不断用了上来。
小丫鬟小梨见大姑娘忽然抱着头痛苦□□,顿时吓得慌了神,连忙冲外面喊。
“大夫呢,夫人呢,大姑娘又不好了!”
“慌什么?慌什么!夫人面前,吵吵嚷嚷什么样子,半点规矩都没有!”
大丫鬟如意正扶着承安候夫人路氏进门,听见小梨慌张的叫嚷声,眉头一皱,冷声训斥一句。
小梨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低着头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再不敢出声了。
路氏快步来到床前,看着床上正眉头紧皱□□着的少女,也跟着蹙起了细眉,柔美的脸上满是担忧。
“这是怎么了,不是刚醒么,大夫呢,这么还没到?”
正说着,床上的少女好似症状消减,原本痛苦的神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寒亭重新睁开眼。
双眸中还残留着些许刚刚疼痛导致的血丝。
她看着眼前满脸忧色的路氏,轻声道:“母亲,我没事。”
一番兵荒马乱后,白胡子一大把的大夫给出了结论,大姑娘病情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接下来就是吃药静养即可。
路氏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一旁刚刚赶到的二姑娘姜函秀坐在寒亭床边,也跟着轻轻拍了拍胸脯长舒了一口气,动作温雅秀气。
“大姐姐可真是好生令人担心,幸好这次没出什么事,下回在外面可千万不能这么莽撞了,不然妹妹罪过可就大了。”
姜函秀一边细心的给寒亭掖了掖被角,一边柔声道。
路氏听了接道:“也怪不得你大姐姐,那左家二姑娘也是太蛮横刻薄了些,若不是她,你姐姐哪能遭了这番大罪。”
寒亭半靠在软垫上,垂眸低声道:“让妹妹和母亲担心了。”
路氏又是一番安慰,这才领着大夫出去商量药方。
姜函秀目光落在寒亭的脸上,沉默了片刻,忽而一笑道:“大姐姐醒了便好,还有不到半月便是皇后娘娘的宫宴了,妹妹还以为姐姐要错过了。”
寒亭听到这话,抬眸看着姜函秀。
这女孩儿长得很秀气,柳叶眉杏核眼,举手投足温雅有礼,显然是极有涵养的闺秀。
寒亭看着她,也跟着一笑,笑容有些灿烂的过分。
“怎么会呢,我这不是正好醒过来了,妹妹放心,我会好好养身体,宫宴我一定赶得上的。对了,还没感谢那日在左府上妹妹的好心维护呢,不论怎么说,麻烦也是我惹出来的,倒是连累妹妹你跟着丢人了。”
仿佛是被那笑容刺了一下,又或者是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感谢,姜函秀温雅的笑容略微一滞,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便又恢复如常。
“姐姐说笑了,你我姐妹一体,同心同德,本就应该是相互扶持的。”
寒亭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她。
姜函秀显得更有些不自在了,挽了挽耳边的碎发。
“那姐姐你好好休息,大夫说你需要静养,改日妹妹再来探望你。”
领着贴身丫鬟出了寒亭的卧室,姜函秀脚步略显匆忙的回了正房。
初秋的太阳有些毒辣,烤的她背心隐隐浸湿,凉风一吹,竟生出几分寒意来。
这是怎么了?
姜函秀捏着手中的帕子,柔软娇贵的丝帛在她掌心被揉成皱皱的一团。
明明还是那张脸,怎么就觉得不同了,那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让姜函秀敏锐的神经绷紧了起来。
自从这个大姐姐回京,姜函秀心中便一直不太舒服。
自己原本是承安候府唯一的嫡女,可她一回来,在所有人眼中自己便成了继室所出,平白矮了一头,更不用说,这人的相貌竟然比自己还要出众。
小女孩儿的自尊心被迅速激化,刚开始的时候,姜函秀恨死了这个忽然蹦出来的大姐姐。
后来姜函秀发现,这个大姐姐竟然十分粗蛮笨拙,就连最基本的审美都没有。
明明顶着一张那么出众的脸,却偏偏喜欢模仿别人的装扮。
姜函秀本是极厌烦她模仿自己的,可后来她发现,只要自己稍加引导,这个姐姐就会深信不疑,一番浓妆艳抹,反而是掩盖了她原本的姿色,弄成了个令人艳俗发笑的四不像,倒是能将自己衬托出几番脱俗来。
姜函秀这才放下心来,果然不过是个在庄户上长大的野丫头,哪里能赶得上自己,对于这一点,她也一直是有着极强的优越感的。
谁会觉得一个土包子比自己这个从小诗书礼仪教养长大的正经侯府闺秀强。
更不用说,这次她还丢了这么大的一个人,这名声估计满京城都传出去了,以后再没人不知道承安候府大姑娘是不长脑子的土包子了。
可今天那一个笑容,竟让她这种许久未出现的嫉妒惶恐不安不甘的种种复杂情绪再度上涌。
姜函秀坐在自己的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脸发起呆来。
路氏一回屋,便见自己女儿坐在妆台前,眼神发愣的看着铜镜瞧。
“呦,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发什么愣呢?”
姜函秀转头看向母亲,母女俩容貌颇为相似,都是清纯秀气的模样,却难免失了两分美艳容光。
“娘,你瞧我,是不是没有大姐姐那般好看。”
路氏眉梢一挑,走到自己女儿背后,爱怜的抚着少女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
“你与她有什么好比的,论品性,论才学,论名声,她哪样及得上你,就这一样容貌,你不是也想法子盖了过去,你这样聪明的性子,怎么这点事情看不开?”
姜函秀抿了抿唇,“可她到底也是父亲原配嫡女,身份上总是要压我一头的。”
路氏原本唇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她随意的打开妆奁的抽屉,挑拣了一只赤金镶红宝蝴蝶钗,上面的蝴蝶蝶翼纤薄,微微晃动,仿若活生生的一般,蝶身上的红宝石沁血般鲜艳。
“秀秀,你看这只蝴蝶金钗漂亮么?”
姜函秀回头看着母亲手中的钗子,有些不解的道:“这不是娘你带了好多年的么,是挺好看的,瞧这做工可不一般的,这不是娘你的嫁妆么。”
路氏将手中的金钗插到女儿乌黑的发髻上。
“这可不是娘的嫁妆。”
她嘴角的笑意又浮起,带着两分讥讽又有些意味深长。
“娘只不过是个五品文官的女儿,嫁妆哪里会用得上用料这般奢华的钗子。”
姜函秀有些惊讶的回头看着母亲,只见母亲白皙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郁。
路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
“这是你父亲原配夫人,周氏的嫁妆。”
这话落在姜函秀的耳中,令她耸然一惊,直觉背后凉意浸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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