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浓稠苦涩的汤药,寒亭将几个小丫鬟打发了出去,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她躺在床上,将自己原本极为紧绷的身体缓缓的放松下来,怔怔的盯着帐幔发起了呆。
纷杂混乱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冲突着,一会儿是刺目灼热的火光,一会儿乡下的田园风景,一时间竟让她有些分辨不轻自己到底是谁?
是本应该死在隆盛二十五年那场大火和阴谋中的永乐郡主顾寒亭,还是如今这个身世坎坷长于乡野的承安候嫡出大女儿姜函亭。
于记忆中不断搜索着,寒亭终于轻叹了口气。
今年已经是隆盛二十八年秋了,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了三年。
永乐郡主顾寒亭早已成为大火中的一抹尘埃,消散于世间了。
说起来,她现在身体叫姜函亭,听名字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姜函亭今年十六,是承安候府正正经经的嫡出大姑娘,生母更是十多年前权势滔天的周家的女儿,只是姜函亭出生那年,周家出了件大案,全族都被牵累。
那一年,周家家主,被称为国之柱石的大将军周云海,率军前往北疆与羌人一战,却在实力差距极大几乎可以稳胜的战争中败北,令朝中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接着,一纸血书送回京城,言辞激昂悲切的列出了周云海大将军的叛国罪状。
一时之间,朝野震动,当今圣上更是震怒不已。
叛国之罪,足以诛九族。周家举族皆要被牵连,无一幸免。
就连宫中盛宠的周贵妃,也落得自戕而亡。
而姜函亭的母亲周氏,也因此难产而亡,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
妻子族中获罪,自是极不光彩的事情,没过多久,承安候姜旻就续娶了一位五品文官的女儿路氏。
而作为侯府嫡女,姜函亭却小被送到了距京中几百里的平阳府上的庄子上,被一个姓刘的乳母带大。
这些年来,莫说什么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就是连字都识不得几个。
每天只是随着乳母刘氏做些女红打发时间。
直到两个月前,京中侯府忽然派人到了庄子上,以她年龄到了,应该议亲事为由,将她接回了侯府。
只是回到京中,从未见识过名门贵族的繁华秀丽,小姑娘很快就被侯府中的种种华贵事物迷了眼。
路氏对这个原配继女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喜来,相反倒是极为大方。
单独给置了上好的院子不说,还配了许多伺候的人。
就连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也是只要姜函亭开口,便都会尽量满足。
就连二姑娘姜函秀对这个姐姐也是十分亲昵,不仅帮着参谋装扮,更是频频带着这个姐姐出席圈中各家贵女举办的诗会雅宴,郑重介绍姜函亭的身份。
这让姜函亭对继母路氏和妹妹姜函秀都十分感激亲近。
毕竟这许多年,她都是独自长在庄子上,乳母刘氏还是个有些冷淡怪异的性子,从不与她多亲近,这乍然遇到对自己好的人,她哪里会不欣喜呢。
再加之心中对着繁华富贵的向往,姜函亭便努力的想要融入成为侯府中真正的大姑娘。
她笨拙的学习着妹妹的妆容,却往往因为审美差劲,将自己的脸画得仿佛要登台唱戏的戏子一般,惹人生笑。
她努力想要如妹妹一般同各位世家闺女谈笑风生,却偏偏一开口就引来异样的嘲讽目光。
幸好还有姜函秀这个妹妹站在她这一边,时常回到家中安慰她。
就在几天前的左府上,姜函亭刚开口夸赞一位贵女的衣衫式样,却被左家的二姑娘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嘴。
“被你这么一夸,怕是阿静再不敢穿这件衣服出门了。”
她内心顿时被刺了一下,便用词粗俗的回了两句。
姜函秀见状连忙劝解,只是显得心有余力不足,反而让场面火气更甚。
姜函亭到底并不曾读过书,论口齿伶俐,如何也及不上这世代书香的左二姑娘。
只是那言语如刀,身边看笑话的贵女们的眼神似箭,俱都刺在姜函亭本就脆弱流血的自尊心上。
她当时便再也按捺不住,将几人面前的几案掀翻,冲着那左二姑娘就是兜头抓去。
在场的都是世家贵族的嫡女,从小便被教导着要行止间要温雅有礼,哪里见过这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野蛮女子。
一时之间都是慌张无比,连忙喊着丫鬟仆妇上去拉扯。
到底是在左府,下人们怎么也不会让自家姑娘受了欺负,这一番拉扯之间,自然是要偏着自己姑娘些的。
却不想,不知是哪个力大的婆子使过了劲,竟一把将姜函亭推了出去,撞到了边上的廊柱上。
姜函亭当时头上就血流如注,昏倒过去。
再醒过来时,那个有些自卑又莽撞的小姑娘已然不在这个人世了。
说到底,姜函亭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女孩儿,又哪里懂得人心险恶,利益熏心。
就这侯府大宅子里的弯弯绕绕,怕是她要再重活一回方能看出些许端倪来了。
寒亭在心中感叹了一番,这小姑娘实在是命运多舛。
姜函亭这个身体今年十六,她那妹妹姜函秀不到小她一岁,这么算下来,承安候几乎是在周氏刚过世不久,就将这继室路氏娶进门了。
这时间赶得,仿佛是和周氏商量好什么时候该见阎王了似的。
且更是放纵继室将自己不到一岁的嫡女放逐到了庄子上,十多年来,不闻不问。
在寒亭想来,也无非就是四个字,人性凉薄,如此罢了。
至于为什么她会忽然被接回京中侯府,自然也是有缘由的。
今年四月,宫中忽然传出皇后口谕,将在八月十五于宫中举办赏菊宴,邀各府官眷贵女参加。
这就不由得让所有人都联想到迟迟未定的太子妃之位了。
毫无疑问,皇后定是想借此机会为太子想看各世家女儿,充入东宫后宫的。
京中权贵们纷纷躁动起来,就算自己女儿够不上太子妃,但是能被选入东宫做个侧室也是极好的啊。
如果家中出了一个正在行监国理政之权的太子的侧室,再稍微得些宠爱亲近,那好处可不是一星半点可以形容的。
承安候姜旻和夫人路氏得知这个消息,也是着实吃了一惊。
不过两人想的却不是一件事。
路氏想的是,自己女儿可有一尝东宫宠爱机会。
而承安候姜旻想的则是,太子的身份。
当今太子,乃是当年自戕而亡的周贵妃所出亲子。
而自家,可还有一个周氏女所生的女儿呢。
虽说自己的原配周氏与当年的周贵妃并不算直系血亲,可也是没出了三代的,真论起来,自己的嫡长女叫太子殿下一声表哥,那也是不为过的。
周氏嫡脉的血缘在京中所存估计是所剩无几了,太子表妹这个头衔可是真心稀罕的很。
因此几乎是宫中赏菊宴消息一出,姜旻就瞬间想到,若是自己将嫡长女接回来参加赏菊宴,太子会不会看在同为周家血脉的亲缘关系上,对长女青眼相看。
一想到这,姜旻当即就按捺不住,立刻与自己的妻子路氏商量要接嫡长女回侯府。
路氏心中当然不愿,但她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这些年来从未忤逆过丈夫一丝一毫。
便是她心中恨不得姜函亭死在那庄子上,此刻也立即派人启程去平阳府庄子接人。
就这样,姜函亭才得以回到京中。
而寒亭在知道自己这个身体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居然是表兄妹之后,也自然是猜到了便宜父亲承安候姜旻的打算。
这就难怪路氏和二姑娘姜函秀对她如此表里不一,面上和善亲近,实际又是手段阴狠。
不过两个月,便将初到京中的姜函亭的名声败了个干净。
在发生左府那件事之后,估计就算太子真顾念周家的情分,怕也是要被这表妹的坏名声给吓退了。
寒亭躺在床上,摸了摸头上缠着的纱布,觉得额头处仍旧隐隐作痛,却不知是伤口在疼,还是自己脑中情绪作祟。
原来,他已坐上了太子之位了。
想起那盏自己心心念念的青梅酒,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无知与可怜。
侥天之幸,自己能够借她人的身体活下来,只是真相已被那场大火埋葬,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永乐郡主顾寒亭死亡的真相。
只有流水一般逝去的时光,记录着那些曾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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