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 她从来没见过他右膝盖伤后的样子。
但她见过别人的。
在她第一次听到“膝盖粉碎性骨折”这个词后,她上网查了资料。
她看见有人打着石膏,有人膝盖肿胀, 有人刀疤像蜈蚣一样恐怖。
那几天她已经在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 大约是因为有过一次崩溃发泄, 所以后来几日,只要她转移注意力,心里就能保持平静。
但那晚看着搜索出来的这几张形容恐怖的照片,她仿佛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告诉自己别慌, 她不去看图片, 专找医生回答、病友日记这些东西看,看了一两个小时,结论是能治愈,但需要时间。
时间
需要时间
但她心中还是轻松不少,她想,只要等待就好。
之后他们每一次联络,她基本都会问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的腿现在怎么样”
他每次都会忽略不答,她得不到答案。
她再问第二个问题“你还有多久能回来”
他每次都会回答“尽快, 我会尽快回来”。
于是她就知道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他的腿很不好。
她想,其实不止他对她的性格一清二楚, 她对他也同样。
她又开始计时,那本在他离开之后, 怎样都翻不过第一页的日历本,已经翻到了第二页,第三页, 第四页。
这期间她独自跑遍了这座城市叫得上名的大小医院,但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医院形势紧张,她的右耳没有任何进展。
她每天最恐惧的时刻就是上网课的时候。
新学期无法入校,她周一至周五早晨八点半得准时坐在电脑前听课。
老师教学认真,滔滔不绝,她右耳无法倾听,难以平衡的声音让她几次感到莫名晕眩。
父母在疫情形势稍稍缓和后就返回了老家,每次他们给她打电话或发微信语音,她还是习惯性地用右手接通,接通之后才慢半拍地改回左手。
她强颜欢笑,说自己一切都好,父母无忧无虑,在老家安心生活。
就这样,第二个四十二天过去,他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回不来,无论如何,他都回不来。
孟冬看着面前的人,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右膝盖。
客房里空调在制热,他觉得这热气有些闷人,就像六年前,柬埔寨的炎热。
起初是机票不断被退,后来是买不到机票,再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机场,看见机场大厅空荡荡,显示屏上没有了所有去往各地的航班。
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放松过练习。
他的膝盖在能弯曲到达九十度后开始瓶颈,无论他怎样硬掰,痛得满头大汗,牙齿咬出血,都无法再前进一度。
他每天给自己热敷和按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医院复查,每天强迫自己负重和弯腿,膝盖就这样又肿了起来。
医生让他循序渐进,不要着急,可他眼看时间流逝,他的耐心一点点耗尽,他无法再忍受,他把他一向固有的理智抛到脑后,他开始一意孤行。
在他从空荡荡的机场返回家中后,他母亲终于再难抑制,歇斯底里。
“你看看你这副鬼样子,你要死就死在外面,别回来了,你今天就给我搬去机场,你滚,你给我马上滚”
母亲嘶喊着把他的行李箱扔下楼梯,然后是他的衣服,母亲捧起一堆往门外摔。
“我跟你爸就当没生过你,你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为了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那好,你现在就把命还给我,你是我生的,你把命还给我”
母亲冲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领,疯狂地抽打他。
突然她手一松,抓起他边上的手机,对他喊“你给她打电话,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他伸手去夺“你干什么”
手机在混乱中瞬间解锁,母亲快速翻出号码,通话记录一打开就是喻见的名字。
母亲对着电话喊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儿子”
“妈”他大声喝止。
“我知道你出了事,你出了事要紧,孟冬出事就不要紧吗,啊我不让他回去看你了吗是我不让他回去吗他养好伤他想上天下地我都不管他,难道是我不让他现在回去吗他腿好了再回能怎么样,你是不是没他就死了你没他就活不成了吗”母亲声嘶力竭,“我告诉你喻见,他腿要是废了,我跟你拼命”
“妈”
他腿不能动,从床上摔下地,撑起来单腿拖行,他怒喊“你闭嘴”
母亲狠狠把手机砸向他“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还像不像个人”
屏幕着地碎裂,他迅速捞起,指头被锋利的碎屏划破,他浑不在意,对着话筒叫她的名字“见见见见”
她当时在干什么呢
喻见想,她当时好像没在做事。
电脑开着,网课还在继续,她没听课,正抱着吉他发呆。
这把吉他原先一直放在老家,去年她把吉他带了过来。
她现在有很多乐器,但她最爱的还是这一把,质地没有多高级,音质也没有多好,可大约是她第一次拥有,所以她眼中总是只有它。
吉他是需要调音的,她今天试着调了调,调到现在,总觉得音不太准。
但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准还是不准,因为右耳在不断干扰着她。
她调得有些累,所以抱着吉他发起呆,一动也不想动。
接起那通电话时,她心神还在恍惚。她听见了喝骂,听见了爱子心切,听见了那个人焦灼地叫她“见见”。
她握拳,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然后平静地说“我在,我听见了,我没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耳朵这几天恢复了不少,医生说过段时间就能自动痊愈了。”
她是这么说的。
孟冬望着对面那人长发掩盖的地方,他声音沙哑,好像很难说出这句话。
“我一开始没信。”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喻见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真红,也许当年他在电话那端,眼睛也是这样的,所以她当时才会继续说下去。
她说“是真的,我现在已经能辨认方位了,就是声音比较低,过段时间就能慢慢恢复正常了。所以你不用急着回来,你把伤养好再回来,现在我没事了,别到时候是你有事。你跟你妈也说一声,我现在是不生气,下回她要是这样骂我,我肯定不会忍。”
她觉得自己真能演戏,以前她哭起来就是嚎啕大哭,惊天动地,一定要让她爸妈哄她,她才肯罢休。
如今她能语气如常,表情如常,让眼泪自动往下流,就像开水龙头似的简单。
但她一时关不上,挂掉电话后她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了,她想起前天经纪人介绍给她的那位医生,提出的建议是动手术。
割开她的耳朵,但无法保证能治愈。
她在家里想了两天,仍然无法下定决心。
但她确实不该再害他了,她的耳朵不能好,他的腿是能好的,她不知道原来这段日子她都在害他。她知道他肯定在努力,但要不是这通电话,她想不到他是在拼命。
只要她别去害他,他就能好好的了,就像她对她父母,她至今还在隐瞒,她父母不就好好的。
再说了,即使他的腿没受伤,他现在这时间也是在英国,他只剩最后一年了,难不成她真能让他抛下学业,从英国赶回来
其实她很清楚,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在这时回来的。
她原本就不该再等他,那回的争吵他们彼此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所以,他是能好的,她千万不要再害他了
她手机掉落,吉他被砸出音,嗡一声,像在宣告着什么。
后来,她继续寻医。
后来,他安心在柬埔寨养伤。
他们的联络不再频繁。
她忙着上课、治病还有工作,他忙着各种各样的复健。
他的膝盖伤势实在太重,多数伤者三个多月就能走路了,但他四个月了还是不行。
他在知道她正逐渐康复后不再急于求成,放慢了性子听从医生指导,曲腿幅度越来越大,他渐渐试着拄拐行走,走得多了脚会肿,脚肿胀变色后他会休息两天,慢慢地他脱拐也能走上几步了,后遗症也没落下,他有了创伤性关节炎。
这时已经到了八月底,疫情缓减,通航恢复,他这次要回国,母亲没再阻拦。
他出发前夕跟她联系,问她在y省还是在老家,她说她有工作,人在北京。
他订了去北京的机票。拐杖没带,他穿着长裤,走路很慢,上下楼梯时腿还不能交替行走,得像老人一样慢吞吞的来。
他托着行李箱一出来就看见了她,她瘦了一点,模样没有大变化,头发长了不少。
他松开箱子,她已经先一步伸手抱住他,他将她搂紧,不住地亲吻她头顶。
时隔七个多月,她上回见他时,他还在睡觉,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
如今坐在客房沙发上的孟冬,穿着毛衣皮鞋,脸成熟硬朗,当时在机场的他,还能看出几分学生样。
喻见还记得他当时对她说得第一句话。
“没吃饭怎么瘦了。”他贴着她的脑袋说。
她蹭着他的胸口没接茬,只是问他“回来了吗”
“嗯”他没听清。
她换了个问题“什么时候再走”
“五天后走。”他说。
她当时没有觉得意外,她脸颊隔着他的衣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问“回英国吗”
“嗯,得把最后一年补回来。”他说。
她长久没说话,只是紧紧贴着他。
他掀开她的头发问“耳朵好了”
她罩住耳朵,过了两秒说“嗯,好了。”
她那会儿住在经纪人家里,她陪他到酒店,放下行李后她想看看他的膝盖。
他没让,说“伤还没长好,下次再给你看。”
她“哦”了声,也没有强求。
她在北京确实有工作,经纪人给她找了一位声乐老师,她每天都要跟着老师练歌。
他的腿还不能多走动,开学也有许多事要办,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
五天一晃眼就过去,她送他去机场,他问“你还要再留几天开学来不来得及”
她说“来得及。”
他拿机票敲她脑袋“别只顾着唱歌。”
“知道。你低头。”她说。
“干什么”
“低头。”
他低下头。
她垫脚,搂着他脖子,吻住他嘴唇。
这是他们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他很快掐住她的腰,回应她的热情。
他走以后,她在机场站了大约十几分钟,然后如常回到经纪人那里,跟着声乐老师练习演唱。
九月一日开学,她没有返校,她没告诉他,她上学期期末考,统统不及格,她暂时先办理了休学。
她也没告诉他,她的右耳现在越来越来差,她不敢坐飞机坐火车,害怕遇见低气压,头晕头痛会持续很长时间。
她更加没有告诉,她已经不打算等他了。
很多个日夜她都在想从前,从前她没爱上她,她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她不想读书。
爱上他以后,她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快乐,即使是此刻,她也深信,再没有人能让她体会这种快乐。
但她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她也不想再害他,他去完成他的学业,将来读研也好,留在英国也罢,她不能永远都在追逐他的脚步。
她有她的人生要过,她无法再读进课本,她的经纪人却没有放弃她,她要做好音乐,这才是她如今能够抓住的将来。
她知道他们彼此还都爱着,但时间会过去,爱总会变淡,她和他都能慢慢习惯。
过了一段时间,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她试着重新学习自己的人生里不再有那样一个人,很难,就像治疗她的耳朵一样难,于是她旧号弃之不用,换了一个北京的新号码,一天又一天过去,她四肢和关节上的那些线,也终于慢慢断裂了。
但她没有想过,他身上的线该怎么断。
孟冬紧紧掐着自己的膝盖,疼痛让他头脑清醒,他记得这之后的与她相关的每一件事。
他们再见面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在北京的一家医院。
他请了假,风尘仆仆赶回来,他见到她和一个留着像郑伊健一样长头发的男人在谈笑风生。
他恍惚意识到,他似乎很久没看见过她这样爽朗的笑容了。
长发男人见到他,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喻见的声乐老师。”他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跟喻见一样,右耳弱听,听不见立体声。我应该算是个奇葩,现在照样能教人唱歌。喻见现在在跟着我练习,相信再过不久,她就能唱歌了。”
又道,“哦,她没做手术,就今天在耳蜗里植入了一个导管,想试试能不能增强听力。”
他听着长发男人说着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眼却看着坐在医院长廊上的女孩儿,她向他笑笑,对他打招呼“我让沁姐跟你说,让你别来,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他们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嚯
蔡晋同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去抽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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