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莫斯科

    在莫斯科的生活忙碌而温馨。

    她的生活几乎被芭蕾舞全部占据了。一星期有六天要接受严格的芭蕾舞培训,另一天她要啃厚厚的俄语书。俄语的难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这是一门地狱模式的语言,一个简单的词语竟可以有七十多种变形。

    幸好老师们都会说一些英语,这才让她的入学勉强跟上进度。

    她在这个学校呆的时间越长,她就越爱这个学校。她爱学校的每一门课,从钢琴学到芭蕾史再学到俄罗斯文学,还有密密麻麻排在课程上的专业课,让她对舞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从未有任何一刻后悔来到莫斯科,她爱这个城市,她爱现在的生活。

    马龙一直没回她的信,她写信给爸妈的时候也问了马龙的近况,爸爸妈妈告诉她,马龙现在很好,他们小镇新搬来一户人家,小孩叫沃尔考克斯,和马龙关系很好。

    沃尔考克斯,沃尔考克斯……是谁?这个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她连着想了好几天,最后她想起来,这个人是马龙的竹马。马龙说过:“如果他是个女人,我一定和她结婚。”而且在他去世后,马龙将他的骨灰从他的遗孀那里骗来,放在家里,日日同他说话。死后,他们死后的骨灰一起撒在了死亡谷。

    既然他来了,自己也该放心了。有沃尔考克斯在身边,马龙的生活不会孤单。

    她每周都会给父母写信,写她在俄罗斯漫长而冷酷的冬季,藏品丰富价值连城的博物馆,写冬宫和克林姆林宫的宏伟建筑,还有热情的俄罗斯人和辛辣的威士忌酒,以及学校的同学,她温柔而可爱的俄罗斯舍友。

    她写得越多,越沉浸在此刻的生活,过去就离她越来越遥远。那些曾经的记忆,如同碎片和泡沫一样逐渐消失,她渐渐开始遗忘。

    “阿莎,你要离开我了吗?”

    她有时会梦到有人在耳边对她说话,如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呢喃而梦幻。谁的声音那么悲伤?她不知道。

    “阿莎,林安之是谁?”

    她梦到一个男孩在问她,那个男孩的脸隐匿在炽热的阳光下,似乎被这热度灼伤。她无法看清他的脸。

    她隐约记得自己曾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可她的名字,她以前的生活,全部都在脑海中褪色,像泛黄的胶片。

    以前在埃文斯顿的生活,都逐渐变得模模糊糊。

    她似乎有个关系很好的邻居,但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凡妮莎一点都想不起来。

    后来,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全然接受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越来越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外向,热情,奔放。

    在莫斯科的生活过得极幸福,她全身心投入专业课的学习,还有那些有趣的选修课,她还修了一门课叫“论俄罗斯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她们几个同学组成一个小组,去大街小巷做调查。老师带领他们游遍莫斯科的文化古迹,让她们对艺术有更深刻的认识和把握。

    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她们舞动的美好时光。

    但是美好的事物,总是脆弱的。

    就像一句古诗说的那样,大都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在莫斯科的第七年,德国入侵苏联西境。苏联正式向美国宣传。苏联的热血青年纷纷应征入伍,保护自己的家乡。凡妮莎的舍友的哥哥也上了前线。

    最初战争并不涉及到莫斯科,学校的课程还能顺利进行。但由于现实的影响,最后学校出台了更加灵活的政策,留在学校上课,或者上前线进行慰问演出,都可以修完学分。

    凡妮莎还记得某一天的晚上,她帮朋友瓦莉娅拿了一封家信,她看完后,表情瞬间凝固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浮上了她的脸庞。她的哥哥死在了战场,爸爸也深受重伤。她决定收拾行李,回家照顾父母。

    她回去的那一天,天色非常阴沉。似乎上苍也知道,不幸的阴影笼罩上了这个国家,也笼罩在了无数像瓦莉娅一样的孩子的家庭。

    爸爸妈妈给她写信,让她赶紧回到美国。要回去吗?凡妮莎有些茫然。经过慎重思考,她最终选择留下,苏联现在只是西境受困,莫斯科还算比较安全;而且,从西部港口坐船渡过大西洋的路线已经极不安全,随时可能被德国和意大利击沉。她不敢冒这个险。

    假期时,她加入了上前线慰问跳舞的志愿者舞团,去了西线战场。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战争,尽管是在前线的后方,但她也亲眼目睹了那些悲惨的现实,那些横山遍野的尸体,战士的脸上布满血和泪,他们的哀嚎令她感到绝望的心颤。

    有一次,她跳完演出后,看到一个男孩在外面等着她。那是一个年仅18岁的苏联男孩,眉清目秀,笑容腼腆而羞涩,眼里是和年龄不符合的沧桑。

    “那个,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男孩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只有这时看起来才像一个年轻的男孩。他叫住凡妮莎,在她手上放了一颗纽扣。

    “为什么送我纽扣?”凡妮莎一点也不懂。她抬头看着男孩,眼中充满疑问。

    男孩的脸色变得绯红,他支支吾吾地说:“就是一个礼物。”他又说,“我看过你跳舞,你跳得真好,你将来肯定会成为领舞的。我看了你十几场演出,《天鹅湖》《胡桃夹子》我都看了,我本来很害怕上战场,但看了你的表演后,我觉得什么都不怕。” 他笑着对她说。

    他不自觉地挽起了袖子。他的衣服虽然破烂,但却整理的很干净整洁。他看着凡妮莎,月光中,他的眼睛似乎闪着和星光一样的光芒,温柔而清澈。

    凡妮莎笑了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反应并不迟钝,她读懂了男生眼中的情感。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可以邀请你一起出去玩吗?”

    凡妮莎本来想说不要,但看着对方期待而紧张的眼神,她咽下去了这句话,说:“好啊。” 她握住那个纽扣,心想,等男孩凯旋归来后再把这枚纽扣还给他。

    男孩经常会来看她的演出。他是个无比英勇的战士,在战场上取得了不凡的战绩。他在战场上遇到那么险恶的情境,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他注视着凡妮莎的舞蹈,眼睛中充满温柔和怜惜。他从未向凡妮莎表白过自己的感情,战争时期,爱变得如此奢侈。

    凡妮莎并不喜欢他,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不会自我欺骗,也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他觉得,在战争时期,能看到喜欢的女孩跳舞,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有一次跳完舞后,男孩又来找她,那天月光很亮,男孩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可以亲我一下吗?你是我的幸运女神,你会给我带来好运。”他的脸靠近凡妮莎,五官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凡妮莎沉默了一会,在男孩头上亲了一下。“注意安全。活着回来。”她说。

    但下一次表演完《天鹅湖》后,那个男孩却没有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找凡妮莎,他说自己是那个男孩的战友。男人告诉她他已经在战场上去世,他是个英雄,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和敌人同归于尽,慷慨赴死。

    她觉得有种恍惚感。

    那个战友说:“他的名字叫阿列克谢·沙库罗夫。”他犹豫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一声,“在这个战场上,谁都随时可能死。如果有机会的话,给他建个衣冠冢吧。”

    是啊,在这个战场上,随时都可能有人死去。在莫斯科前几年的生活美好而平静得如同一场幻梦,而现在的生活却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充满残忍的真实。

    许多熟悉的人相继死去,炮火和死亡,成为了她生活的主题。假期快要结束了,她要回到莫斯科接着上课,但她最后选择了放弃。她要留下来,留在前线,为大家跳舞。

    她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对不起,爸爸妈妈,我现在不能回到美国,我想继续留在这里。他们需要我。”

    这几年里,她跳了上百场慰问演出,从群演跳到主演。她看着那些在战火中冲锋而受伤的战士,那些流离失所的家庭,心里觉得无限痛苦。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力多跳几场舞,给更多人带来安慰,这就是他的心愿。

    拿到毕业证后,她加入了莫斯科舞蹈剧团,在前线不停地进行慰问演出。在莫斯科保卫战时她在炮火的威胁下,准时开场跳舞,给大家带来精彩的展出。她不仅在剧院跳舞,她还走出了剧院,在大街小巷为大家带来精彩的演出。

    有受伤的战士、或者流离失所的家庭,她总是冲到第一线,为大家跳舞。哪里需要她,她就去哪里。

    她也曾有九死一生的时候,最惊险的一次,一枚炮弹在她身边轰炸。

    有一个战士冲上去保护了她,将她藏在自己的怀里,说:“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看过你的演出,你还这么小,却这么勇敢。”

    “我没有做什么伟大的事情,比起你们来说,我做的一切太微不足道了。”凡妮莎说,她忍不住掉了一滴泪。

    战火轰鸣,他们逐渐度过最艰难的时光,战争形势逐渐好转。

    1945年时,德国投降,二战结束。她来到苏联时才10岁,现在已经21岁。她经历过战争的洗礼,  现在变得如钢铁一样坚强。她就像钢铁铸成的玫瑰,淬炼的越发勇敢而坚定。

    她在远离家乡的大洋彼岸,获得了巨大的名声。苏联领导人亲自授予她勋章,表彰她对苏联战争做出的贡献。

    很多苏联士兵都认识她,记得这个在前线为他们跳舞的女孩,他们大喊着她的名字:“凡妮莎!凡妮莎!”就好像她是个英雄,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战争结束后,莫斯科剧院挽留她留下,让她担任首席舞者,但她最终选择回到美国,她对剧团的团长这么说:“我在苏联呆了这么久,我的父母不知道该有多么担心,现在我该回去了。”

    在离开前,她去那个苏联男孩的坟墓前,拜祭他,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坟墓,他和无数在战争中死去的青年埋葬在一起。

    凡妮莎从怀中掏出来他的那枚纽扣,将它放在坟墓前,然后放了一束鲜花。

    有个朋友曾告诉她:“衬衫上第二颗纽扣,代表的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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