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了,凡妮莎终于回来了。

    她走下飞机,踏上美国的土地,心中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恍惚感。她离开美国时才十岁,充满对未来的希冀,但回来时却已历经沧桑,在战火中被迫成长。

    好在,总算回来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已经变老了许多,脸上爬了皱纹,头发也变得灰白,父亲还开始脱发。她扑上去抱住他们,忍不住哭了起来。

    “爸,妈......”她哽咽道,“对不起,让你们替我这么担心。”

    他们拥抱在一起,妈妈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们更紧密的拥抱在一起。

    爸爸开车带他们回家,路上凡妮莎喋喋不休的讲述着在俄罗斯的那些时光和对他们的想念。他们回到家中,这时他们已经搬离了埃文斯顿,离开了那个有铁轨和各种各样树木的小城镇。

    弗洛里达州的塔拉哈西,是他们的新家。这个城市有温暖的阳光。不同于埃文斯顿的漫长而寒冬的冬季,这个城市的冬天十分温和。

    爸爸把车停在家外,凡妮莎走了下来,看到了面前的房子。

    这是她的新家,屋外有高大的梧桐树。风一吹过,梧桐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儿童一起读书的声音。

    她的房间和以前在埃文斯顿的房间布置完全吻合。她的床,她的桌子,但是叶子呢?

    她问爸爸:“我以前是不是有只猫?”

    爸爸说:“隔壁那一家搬走的时候,那个男孩把那只猫带走了。”隔壁男孩?凡妮莎试图想清楚那个男孩的脸,可是这篇回忆却是完全空白的。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整整一夜。凡妮莎和他们讲到自己在莫斯科的生活,讲到那些宏伟高大的建筑,和莫斯科冬季的皑皑白雪。她也讲到自己在前线的那些时光,只是略掉了所有的威胁,将这美化成一件轻松的事。

    爸爸妈妈却流泪了,尤其是爸爸,凡妮莎知道他在努力憋着眼泪,他的眼眶变得通红通红。“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去的,好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又说,“我真后悔当初让你去了俄罗斯。我真是太后悔了,不然,你怎么会受这么多罪。”

    凡妮莎就安慰他们:“我现在还活着,这不就是最好的事情吗?”她拉住爸爸妈妈的手,说,“我以后就可以多陪着你们了。”

    她一连许多天都在家里呆着,和爸爸妈妈聊天、玩耍,似乎要弥补过去的十一年时光。他们太多年没有见面,有说不完的话。还有很多亲人听说回家,都纷纷来探望她。她们亲昵的叫着她的名字:“凡妮莎。”可是她并不能认清她们的脸,她只好保持得体的微笑,等着他们自报家门,听他们讲自己的儿童时光。

    她还和父母聊到自己以后的计划。她想要读大学,学编舞或者舞蹈专业。在俄罗斯的跳舞的那段时间,她思考了很多,她不满足于只是跳别人的创造的舞,她不满足于只是表现,她想要创造,战火纷飞的时间她见证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她有了强烈的表达欲。

    而且,她也想要通过在大学的学习,全面系统的认识其他的舞种,她想要将这些舞蹈进行融合。

    爸爸妈妈同意了她的想法,还说:“我们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幸福,只要你健康的活下去,学什么都行。”

    那时已经九月,秋季学期已经开始,但幸运的是有些学校开设春季入学的批次。她抓紧整理材料,寄到各个学校。

    她拿到了好几所大学的面试。其中一所是纽约的茱莉亚音乐学院,这所学校舞蹈专业排名美国第一,这是她最想去的学校,但是招生极为严苛。她为这场面试准备的非常辛苦。

    她回家不久,又坐上去纽约的火车。她要去纽约面试。爸爸提前联系了在纽约的朋友帮忙照顾她。

    面试的时候,她表演了一段芭蕾,是她在莫斯科前线跳的舞蹈,她将全部的激情投入于此,就好像在祭奠那些亡魂。老师问她为什么要学编舞,她说起自己在俄罗斯的经历,她亲眼目睹的残酷战争,她说,“我想要讲故事,而不只是作为表演者。学习编舞,能够让我更好的了解如何将故事变成舞蹈,能让我讲自己的故事。”

    老师说,“你的表演很动人。希望你能永远跳舞,永远在舞蹈中讲述。”

    面试完后,她又在纽约住了几天,她去看了自由女神像、时报广场,去了帝国大厦,还去了大都会博物馆。

    这是她第一次来纽约。来纽约,怎能不去百老汇。这可是美国的戏剧中心。

    这个叔叔用了自己的会员卡替她买票,可以打八折。凡妮莎站在大厅里,看着最近上映的话剧。

    《仲夏夜之梦》,《歌剧魅影》,《西贡小姐》,《蝴蝶夫人》,《怀念妈妈》......

    她看着眼花缭乱的话剧名称,让叔叔给他推荐。

    这个叔叔是纽约时报的剧评人,他选择了《怀念妈妈》,说这个话剧最近在百老汇引起了轰动,男女主角的表演极为精彩,尤其是男主角。他说,你一定要看他的演出,他未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巨星。

    凡妮莎同意了,话剧的演出时间是两天后的晚上,正好她买的回家的火车票是第三天的凌晨。她可以看完话剧后马上出发,去火车站坐上回家的车。她用叔叔的会员卡买了这张票。

    这两天,她去了曼哈顿逛街,还去了布鲁克林,走过布鲁克林大桥。这座桥上可以眺望到自由女神像,夜幕降临时,整个城市都被朦胧的金紫色的霞光所笼罩,显得那么温柔。

    她忍不住期待留在纽约的生活,但她也清楚的知道,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入学筛选极为严格,而且艺术方面评判的主观性又强,她做好了录取不上的准备。她并不担心,即使不能去这个学校,以她的实力,最终依然会被某个编舞专业也很优秀的大学录取,然后开始她的大学生活。。

    《怀念妈妈》在百老汇的中心话剧院中演出,这个话剧院1820年就建立,历史很悠久。这个剧院建筑宏伟,金碧辉煌,就像莫斯科的芭蕾舞剧院一样大。

    观众很多,他们排着队进去检票。

    检票口处,每人会发一张折起来的宣传单,用来介绍这场话剧。凡妮莎打开这张纸,认真看着里面的介绍。女主角叫做索菲亚·罗森斯坦,是个非常美丽的意大利女人,有种极其热辣的风情。

    男主叫做马龙白兰度,是表演艺术家斯黛拉的得意学生,出演过许多话剧,包括《爆裂雄鹰》。

    马龙白兰度.......看到这个男人的照片时,凡妮莎心里有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但那种感觉马上就被她扔到脑后,她专心等待话剧的演出。

    灯光暗下,幕后拉开,女主出场。这个女孩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出生就被人丢在了孤儿院的门口,她长大后想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她身上有妈妈留下的信物。

    男主是一个私家侦探,人物形象很像福尔摩斯。他接手了这个案子。

    在帮助女主寻亲时,两个人逐渐产生了感情。但这又是个希腊悲剧般的故事,男主最后发现,原来他和女主是同母的兄妹。最后,男主崩溃了。他选择了自杀,他喃喃自语道:“我是那么爱你。”

    观众传来了啜泣声,男主的确非常有魅力,他演出了那种绝望的爱恋。他的眼神是那么深情,让人想要溺毙在他的眼神中。

    他在念着独白,这时他还在坚决的帮助女主调查真相:“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的家人,而且,我会争取他们的同意,让他们将你嫁给我。你不只会拥有一个家庭,你还会拥有我。”

    他的眼神略过台下,然后停留在了凡妮莎的脸上。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奇怪,不可置信的惊奇和一种强烈的热情融合在一起,似乎还有愤怒和恨,最后这些情感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

    他的眼神变化得那么明显,似乎要穿透凡妮莎。她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恐慌,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如此的陌生,这样强烈的情感不应该属于他们。但她又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觉,那个男人的确在盯着她,他的眼神似乎要将她开膛破肚,吞到自己的胃中。

    凡妮莎无比确定,他就是在盯着自己。他的眼神不可置信变到坚定,浓烈的爱和恨都融化在他的眼神中,然后他变得欣喜若狂。他正在念着台词,语调逐渐变低,声音中带了丝笑意,就像情人间的私语。

    他念台词的声音停了下来,舞台陷入了沉默。他不说话,只是盯着台下,盯着凡妮莎的脸,喉咙中发出调笑声。

    对戏的女演员走上前说:“艾文,你在想什么?”她抛出了梗,那个男演员却还没有接下去,女主角拍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胶着的眼神才恋恋不舍地从凡妮莎脸上离开。他回过神来,演出继续下去。

    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凡妮莎心想。他为什么这么看自己?那种激烈的眼神......真是让人害怕。

    话剧结束后。那个男演员从后台冲到了台下,却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包围住。凡妮莎急着去赶火车,拖着行李箱迅速的走掉了。

    在一片欢笑声中,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凡妮莎!”但那个名字被淹没在了人潮的喧嚣中。

    她走出人群,走过马路,挤进人群中。

    烟花轰然绽放,大家抬起头来,大声尖叫。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急切,“凡妮莎!凡妮莎!”这句声音被淹没在了众人的欢笑中。

    等马龙推开观众群挤出来时候,凡妮莎已经消失在了街角处。他叫着她的名字:“凡妮莎!”他转过身来,只看见闪亮的霓虹灯和各式各样的路人,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那么急切。高高的大楼、长长的柏油马路、金碧辉煌刻着“中央公园”的剧院,还有奔流不息的车辆,这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他围住。可是那个女孩呢?她去了哪里?他拼命向前跑,在街上没头没脑的向前冲。

    他无比后悔为什么不在话剧结束前就跳下来找她,他知道,那一定是凡妮莎。

    整整十一年了。凡妮莎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最开始的时候他怨恨她,收到她的来信,尽管他那么想念她,却从来都不回复。

    他当然怨恨她,他那么全心全意的信任她,她知道他最恐惧被人抛弃,可是她却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她说着“我会陪着你长大”,“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可她却轻易的离开了。去了遥远的俄罗斯,他再也见不到她。

    但他发疯一样的想她,凡妮莎的离开,仿佛抽空了他的全部力气,她刚离开那几个月,他每天都会梦到她,她笑起来真好看,他想要爬过银杏树找她玩,等他醒来后,面对着黑漆漆的房间,他逐渐想起,她早已经离开。

    每次想她的时候,他就会写一封信,然后存起来,他从来都没有寄出去过,他那时觉得,如果他回了信,就代表他原谅了她的抛弃。他不能这么轻易的原谅她。后来,那些信几乎淹没了他的房间。他每天都给他写信,有时候一天能写好几封信。

    她真是一个小骗子,她说的诺言那么甜蜜而美好,可她的行为却那么冷酷。对她来说,他究竟算什么呢?

    后来爸爸妈妈离婚,妈妈带他们姐弟几个去加利福尼亚的姥姥家,他要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小城,充满他和凡妮莎回忆的小城。他向克鲁斯夫妇要走了叶子,将它带去了洛杉矶。这是他和凡妮莎最后的羁绊,他决不能失去叶子。

    他在加州上完六年级和七年级,后来父母复婚,又去了利伯蒂,离埃文斯顿很近,他去埃文斯顿找克鲁斯夫妇,却发现他们已经搬走。这个房子里,住了新的人家。

    后来,二战爆发,苏联加入战争,他感到无比的恐慌,凡妮莎回来了吗?她是否还在莫斯科呢?如果她还在莫斯科,她现在情况还好吗?她还活着吗......

    他寄去一封又一封的信,想要知道他的近况,可那些信却再也没有收到回音。

    他最恐惧的是,他怕凡妮莎已经去世。莫斯科攻防战如此惨烈,她真的还活着吗?

    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怨恨如此浅薄,他最大的心愿,是她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如果她还活着,已经二十多岁了,他没有她的照片,他就从不同人的照片上剪辑,这个女孩的嘴巴像她,那个女孩的眼睛像她,他把这些照片都剪下来,拼在一起。

    但她长大后也可能变成其他的长相,他贴了无数张自己想象中她的照片,担心如果有一天能够重逢认不出来她。

    但是,如果一个人真的刻在灵魂中,无论她怎么变化,都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知道,那个来看话剧的女孩一定是她!尽管和他想象的所有模样都不相同,但那一定是她。

    可是这次他依然没有追上。他躺在地上,仰头看着烟花,闭上了眼睛。

    他查了那天所有购票者的名字,都没有凡妮莎。难道,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境?

    心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不,那就是她,这不是梦。以后一定还会见面的,他又忍不住激动起来,如果再次见面,他一定会把她彻底留下来,再也不让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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