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打碎的瓷杯

    像沈凉月这样的人, 连哀愁都可入画, 他的矜贵美貌从未被人质疑,而他竟然会怀疑和否定自己!白天鹅竟然真情实感地羡慕过平凡的丑小鸭——这一切都贺明风的罪过!

    这仿佛是充满讽刺感的幽默笑话,贺明风呆愣地凝望着沈凉月挺直的脊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从极度的不真实中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诞感——仿佛一个手捧金子的愚人, 因为害怕金子烂灿的光华灼伤自己的眼睛,频频去注目脚边的土块,直到金子心灰意冷地也想变成一块土!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贺明风难受得无法形容,心脏上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在咬, 他对沈凉月造成的伤害, 点点滴滴、桩桩件件,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是啊, 我怎么会那么想呢?现在想来, 真有点不可思议。”

    “凉月,你是最好的,”贺明风不知道这句迟到的剖白是否还有意义, 但他还是一字一字地说:“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和你比。”

    “谢谢,我知道 。”沈凉月转过身,向贺明风笑了一下, “我可是帝国之月。”

    十八岁的时候, 他的所有情感生活都围绕着贺明风,沈凉月完全看不见其他人,贺明风的态度在他心里胜过全世界。现在, 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一场爱情幻想落得满身狼狈的稚嫩少年,他在茫茫的宇宙中寻找到的,并不是纷杂的外物,而是纯粹的自己。他根本不需要虎牙和酒窝,如果贺明风喜欢那些,他便该放手让alpha去找,沈凉月仍要做自己的月亮,把月的阴晴圆缺留给懂他的人。

    画里是五年前的沈凉月,眼前是现在的沈凉月,在贺明风看来,他们是那么像、又那么不同。以前的沈凉月绝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无论是直白的疑问或感慨,还是对美名的坦然自傲,都不属于那个仿佛周身轻笼着烟云薄雾的美丽少年。而现在的他,仿佛是乌云散尽、明月照人,有一种光风霁月的灿烂辉煌,无论夜空里有多少明亮的星星,也不过都是他的配角。

    贺明风骄傲又心痛,他骄傲于沈凉月的成长,他深爱的人永远是如此的美好迷人,同时又心如刀绞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沈凉月不再喜欢他。他希望沈凉月这些年过得好,又不希望他过得好、是由于彻底忘记了他,这种心情矛盾极了,让他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之中。

    他像是吹来乌云的风,几乎让月亮迷失在哀愁里,他本该保护沈凉月远离阴霾,到头来却亲手将他置于感情痛苦的迷雾中。沈凉月何其幸运,能够摆脱他的影响,而贺明风又何其不幸,仍沉浸在拥有月亮的美梦中不可自拔!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时候,竟然会让你产生这样、这样的想法...”贺明风把冰冷发抖的双手背在身后,他一想到沈凉月那时的心情,就恨不能在那幅画前饮弹自尽,“我真的是太荒唐了,我真的,很后悔... ...”

    贺明风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沈凉月没想到他的情绪竟会如此脆弱,缓缓道:“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就像那天说的一样,那些事都过去了... ...看来前线的战事真的很紧张,你也该多放松放松,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是的,前线的压力真的很大...”贺明风难看地强笑了一下,沈凉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前线,也不知道alpha常常幻想自己死在下一场战役里,贺明风甚至觉得,就算沈凉月知道,可能也不在乎,“...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端红茶。”

    沈凉月抱着雪球坐在茶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贺明风有些摇晃的背影,而后听见远处的厨房传来杯盘被打碎的“稀里哗啦”声,他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岿然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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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邸里的所有人都被贺明风赶了出去,他提前学好了如何泡茶,想亲手做一杯牛奶红茶给沈凉月尝一尝。但他端着枪时稳如磐石的双手竟然不听使唤,接连打碎了好几个杯子,一套玫瑰骨瓷杯只剩下一对。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急需尼古丁安抚濒临崩溃的情绪,又或者是他现在只能触摸到银质烟盒上嵌刻的月亮。

    如果说之前在宴会上的碰面,沈凉月需要顾忌众人的目光,不得不穿上平静的伪装与他会面,现在,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私人空间,他完全可以歇斯底里地指责贺明风的错误,发泄淤积的不满和愤怒,但是沈凉月依然没有。时隔五年,他真的已站在了往事的彼岸,表里如一的坦然冷静,而贺明风仍然徘徊于此岸,像个无处投胎的孤魂野鬼。

    他狠狠吸了几口烟,但是尼古丁能给他的安慰微乎其微,贺明风干脆解开军服,把烟头直接按灭在自己的肩膀上。肉/体的疼痛和烧焦的味道,让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发觉这种自我惩罚般的疼痛,是唯一能缓解他心里悲哀的麻痹剂——但也只是麻痹而已。

    红茶被热水泡开,茶香覆盖了烟味,贺明风系好衣服,端着茶盘快步回到大厅。

    “久等了,”他被牛奶红茶放在沈凉月面前,小心翼翼地说:“你...还喜欢喝这个吗?”

    “喜欢,谢谢。”沈凉月很自然地喝了一口茶,贺明风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坐在他对面、又好像是孤单地坐在五年前的回忆里,沈凉月用手指在瓷杯上敲了几下,斟酌着说:“我们...要不要谈谈?”

    贺明风浑身一震,低低道:“...我让你不自在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必这样自责,我没有违心地骗你,我真的希望我们都好。”沈凉月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分开之后,我想了挺多的,其实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那时候太小了、心又重,也许对你造成了很多困扰...”

    “为什么要这么说?”贺明风下意识地用手去摁肩膀上的伤口,闷声说:“你没有任何错,你做的最错的...就是喜欢我,我根本不值得你喜欢。”

    沈凉月摇头道:“也许我喜欢的只是自己的幻想,我把这种幻想强加到你身上,使我们两个人都痛苦。从小到大我关于爱情的幻想对象都是你,我不能接受你不爱我... ...我当时太傻啦,不知道感情也是流动的,追求一种偏执的永恒,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变动才是永恒的。”

    “我想在你心里独一无二,却没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特别的偏爱,并不需要别人恩赐。所以我患得患失、闷闷不乐,细细想来,很多痛苦都不是你给我的,而是我施加给自己的,我面皮又太薄,好多事都是自己忍着... ...”

    沈凉月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时他自以为的隐忍成熟不过是最无聊的把戏,他希望贺明风看到的都是他的好、都是这段感情的美妙,却恰恰忽略感情中最重要、也最基本的坦诚与真实,以至于他们的感情宛如被蛀空的华丽大厦,地基太虚浮,风一吹就坍塌成一堆瓦砾。

    沈凉月说出的每一字,都像一根针扎在贺明风心上,虽然他一直在检讨自己的幼稚和天真,但贺明风再一次后悔无及地认识到,他毁掉的是一份那样完美无暇而纯粹真挚的感情,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一心一意、从一而终。

    贺明风压抑着翻滚的情绪,喃喃地说:“所谓长大,有时只是不得不接受残缺,是终于知道世界不像想象中那么完美,所以丢掉幻想、走进现实。我多希望你一直是个孩子 ,让我一直能呵护你、照顾你,可我最后却成了最残忍的那个人,成了逼着你不得不长大的罪魁祸首... ...”

    贺明风走到沈凉月身边单膝跪地,他的手冷得像冰,试探着覆住沈凉月桌子上的白皙手背,像个溺水的人用尽所有气力,试图最后挣扎一次:“凉月,我真的希望你能原谅我,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

    沈凉月没有抽开手,也没有立刻答话——其实很多事,无关原谅与否,不过是算了。沈凉月不能代那个无缘来到世间的孩子原谅他,也不能代曾经痛苦绝望的自己原谅他,一句轻飘飘的原谅,无法抹杀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伤害。不是原宥谅解,也不是继续计较,不过是算了、不过是过去了、不过是将一切丢给时间。

    沈凉月转过头,凝望着贺明风那双哀恸深邃的浅褐色眼睛,沉默了半晌后,才幽幽地说:“我早已说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放过你自己吧。”

    “就像这个杯子,”他举起手里描画着精美玫瑰的红茶杯,“如果已经打碎了,即使再勉强粘上,也布满伤痕,我们难免会盯着这些碎痕不放,想起来就心痛难受。”

    沈凉月放开了手,“啪”地一声,贺明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杯子在他眼前碎成了无数瓷片,“何必执着呢?完全可以换一只新的。”

    贺明风颤抖了一下,这碎裂的声音似乎比战场上的炸弹还响,他看着满地无法复原的碎瓷片,就像在看自己再也不可能完整的心。另一只红茶杯子还傻傻待在桌子上,它已经成了这套茶具世上唯一的孤品,一辈子也再配不上对儿。

    沈凉月的通讯器亮了几下,他用擦巾优雅地摁了摁唇角,轻声道:“我该走了。”

    贺明风还颓然跪着,他听见这话,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带走雪球吗?”

    “不了。”沈凉月狠了狠心,抱起一直卧在他膝盖上的雪球亲了一口,很慢地说:“再见。”

    贺明风恍惚觉得,沈凉月的这声“再见”,不止是在和雪球说,更是和他说。从来都矜贵漂亮的沈凉月,遗憾于当年不体面的“落荒而逃”,他要给这段感情一个正式的收尾,终于在今天补上了五年前那句未说出口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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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明风抱着雪球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宅中,像一个不知归处的游魂,他终于盼到沈凉月回来了,但他依然只有雪球,因为他和雪球都是属于过去的、都是沈凉月不再想要的东西。

    雪球至少还得到了一个告别的吻,而他什么也没有。贺明风呆站了许久,忽然伸出手把桌上仅剩的红茶杯打落到地上——失偶的瓷杯,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还是希望大家能看看前头【捂脸

    比如猫啊、画啊、牛奶红茶啊,攻的病还有他的自毁倾向,以及他俩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多细节都是前面出现过的,对比着看才有滋味。

    (当然,仅是建议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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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杯子论”,可结合以下文段加深理解233:

    “思嘉,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许,假如我还年轻一点——可是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相信那种纯属感情的说法,说是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终生背着谎言的重负在貌似体面的幻灭中过日子。”——《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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