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中, 灯火摇曳。
季闻死死盯着地上那碗汤药,许久之后笑了一声“朕专宠你这么多年, 没想到竟专宠出个仇人。”
“臣妾多谢皇上这些年的厚爱。”张贵妃表情未变。
季闻伸手拨了一下汤药,讥讽的看向她“你便是这样谢的”
张贵妃不语。
许久之后,季闻像卸了力道,脸上的嘲讽一扫而空,只是淡漠的说一句“你太让朕失望了,朕先前一直觉得,即便整个凛朝都不向着朕, 至少还有你,朕的贵妃, 会无论何时都同朕站在一边。”
张贵妃神情微动, 半晌才缓缓开口“臣妾以前确是向着皇上的, 哪怕长公主殿下对臣妾有救命之恩, 臣妾也愿意以命还恩, 可刚入王府那段时日, 臣妾确实是向着皇上的, 若你二人要臣妾选一人生, 臣妾定然会毫不犹豫的选皇上。”
“哦那你是什么时候变了,变成不再以朕为先”季闻死死盯着她。
张贵妃平静的同他对视“臣妾也不大清楚,或许是皇上亲口承诺臣妾不再纳妾, 却转眼抬了两个姨娘的时候, 也可能是臣妾被太妃们刁难, 皇上只要臣妾忍忍的时候, 又或者是宫中来了刺客, 皇上逃走时忘了臣妾”
张贵妃声音突然哽住, 半晌垂眸轻笑一声“这样的事太多了, 一桩桩一件件,臣妾不想再提。”
“所以你怨恨朕,即便朕给了你贵妃之位,给你家人无上荣宠,你依然怨恨朕。”季闻呼吸有些急促。
张贵妃唇角扬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皇上给臣妾贵妃之位,难道只是因为宠爱臣妾”
季闻冷着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妾被封贵妃之后一直在想,皇上虽然宠臣妾,却没有多爱臣妾,为何宁愿被朝臣反对,也要封臣妾为贵妃,”张贵妃脸颊噙笑,眼底却一片悲凉,“后来臣妾想明白了,是因为后宫事务需要有人掌管,而皇上根基还不稳,若是将后宫大权交给母家强大的妃嫔,怕日后会生出变数,所以只能选一个身世不够好,但又有能力的人。”
她静静的看向季闻“皇上的决定是英明的,可您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臣妾暂掌凤印犹如稚童怀宝招摇过市,多少人想置臣妾于死地,臣妾却连半点反击能力都没有,若非老天眷顾,说不定早已成为一捧黄土。”
“朕护着你,谁敢动你”季闻声音微哑。
张贵妃轻笑一声“皇上可知道臣妾成为贵妃之后,单是遭人陷害都有多少次了还有被下毒、被暗杀,被人威胁,这些事皇上可都清楚”
季闻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皇上什么都不知道,皇上只知道后宫被臣妾管得井井有条,只知道臣妾足够乖巧、足够会讨皇上喜欢,别的事都不重要,包括臣妾的命。”张贵妃说起这些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声音没有半点起伏。
季闻像是被掀了遮羞布,一时间又有些恼怒“你胡说你、你不过是为你如今所做之事寻一个借口,所以才全盘否定朕待你的好,朕且问你,朕若不是喜欢你,为何今日要选你做储君的母后”
张贵妃没想到他还会提起今日之事,那种被羞辱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她耗费极大的心力才克制住。
季闻见她不说话了,便以为她自知理亏,冷笑一声道“朕先前不知你和季听早已经联手,还以为你们水火不容,朕自觉活不了多久,怕朕去后她会要你的命,才想到借种一事,一来可以保住朕的皇位,二来等朕走后,还能保你百年平安”
“皇上当真是这样想的”张贵妃打断他,眼底也开始泛冷,“若此事真的成了,只怕待臣妾怀孕之后,孩子生父会被立刻处死,而臣妾等分娩后,也是要被皇上杀了吧即便并非臣妾本愿,可臣妾失了身,皇上还会对臣妾宠爱依旧”
她声音里透着严厉,是季闻从未见过的模样。
季闻怔怔的看着她,终于哑声问一句“所以你早就恨朕了,对吗”
“臣妾从未恨过皇上,皇上有什么错,只不过是不够喜欢臣妾而已,可自从爹娘去了之后,这世上本就无人喜欢臣妾,臣妾早就习惯了的,自然也不会因此就恨了皇上。”张贵妃笑了,依然明艳如牡丹。
季闻看着她的笑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臣妾不仅不恨皇上,甚至还很感激您,若非皇上当年选侍妾时挑了臣妾,臣妾或许就要被哥嫂卖了,是皇上救臣妾于水火,给了臣妾最体面的身份,”张贵妃眸中隐有泪光,“臣妾不恨皇上,只是不想陪皇上走下去了。”
她说罢,将地上的汤药往他面前推了一下。
季闻垂眸看着汤药,许久之后端起来一饮而尽“我要见季听。”
张贵妃低头“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你。”
“她会见我,你去叫她。”季闻服完药,突然平静了。
张贵妃抿了抿唇,到底是乖顺的起身朝外走去,季闻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他每次听到都不以为然,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在他面前有多温柔听话。他这一辈子,所求无非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只有在她身边时,他才会感觉到这种爱意。
而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了。
“嫣儿。”他突然叫住她。
张贵妃猛地停下。
“我是个人渣,不配你的好,等我死了,你要好好的活着。”他说着,一股温热的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张贵妃没有回头,轻轻应了一声后便离开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季闻呕的一声吐出一大滩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季听进来时,就看到他狼狈的趴在血泊中,像极了一条丧家犬。她静了一瞬,平静的走到他面前“我来了。”
季闻听到她的声音艰难抬头,和她对视片刻后笑了一声“到最后还是你赢了。”
季听静静的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为什么,为什么凛朝要有皇室无女四代而亡的预言,为何你偏偏是第四代出生,为何在有了你之后,父皇还要生下我,”季闻唇角不断溢血,声音也有些含糊,“为何、为何生了我,却不疼我,总是处处偏心于你”
季听的指尖掐着手心,平静的和他对视“父皇从未处处偏心我。”
季闻笑了一声“他给你兵权,给你入朝为官的权力,即便我做了皇帝,也要受你制约,难不成还不是偏心”
“不是,他没有偏心,”季听别开脸,看着旁边地砖上的缝隙缓缓道,“他给我兵权,给我入朝为官的权力,不过是因为放心不下你,他知道你无力担起一国之君的重任,又不放心让旁人辅佐你,所以才会在临走之前给了我这么多,一来是想保我永世尊荣,二来是想护你皇位无忧。”
她说完静了许久,再次看向季闻,当看到他眼底的不信后顿了一下“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要说的是,若非你处处紧逼,我曾做的打算便是等你皇位稳固,便上交兵权,辞官游历四方。”
季闻愣了一下,怔怔的看向她。
季听蹲下将他扶坐起来,掏出手帕擦了擦他唇角的血,季闻双眼已经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她的轮廓。
“你不信我是吗可你想想,在你对我下杀手之前,我对你可有有半点不臣只之心”季听哑声问。
季闻的双手紧紧攥紧,一句话也没说。
“闻儿,没人对不起你,你的父皇母后,你的皇姐,都拿你当自己的命一样疼爱,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季听一下一下的帮他擦嘴角的血,那血液却像永远流不完一样,刚擦干净又溢出新的来。
她的手指渐渐颤抖,声音却依然温柔,“幼时去上书房读书,是你偷懒不肯早到,父皇请周老将军教我们兵法,又是你觉得武夫之物不堪读,后来边关战乱,我率兵出征,你眼馋我的战绩,便也要上阵杀敌,却险些将命搭进去。你不愿承认自己天资不够又不肯努力,只好将自己的平庸怪罪于我太出风头,可是闻儿,事实如何,你当真不知”
季闻已经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咽血声。
季听的手被他的血染红,握住他的手后垂下眼眸“你怨恨父皇母后偏宠我,只是因为他们将一碗水端得太平,你想要偏爱,要所有人眼中只有你,可却没想过我也是父皇母后的骨血,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你过于偏执,一味的否定所有人,才逼得所有人离你远去。”
季闻胸口起伏激烈,呼吸却不怎么顺畅,只是双眼无神的盯着季听。
季听眼眶泛红,突然不忍心说他了。她握住他的手,季闻愣了一下,突然反握紧了她。
“算了,待你走后,我们便两清了,”季听眼睛隐有泪光,“见了父皇母后,不要再提起这些事,待再过个几十年,我也去了,咱们再一同向他们请罪。”
季闻握紧她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一张嘴就只往外溢血,只能勉强发出几个音节。
季听凑过去,只隐约听到他说“对不”
他只勉强说出了两个字,剩下的便又归于含糊了,季听睫毛微颤,半晌低低的开口“别道歉,别后悔,都走到今日这一地步了,安心的离开,别在最后关头留有遗憾。”
“嫣嫣儿”季闻睁大眼睛,颤巍巍的看着她。
季听沉默一瞬“我会倾凛朝之力,护着她。”
季闻张了张嘴,还想再开口说话,只可惜一个字没说出口,便突然断了气,临死眼睛都还是睁着的。
东方亮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阳谷照进大殿内,季听沉默的坐在季闻身边。申屠川进来时,便看到她坐在脸色已经灰僵的季闻身边,正专注的盯着地上的砖缝看。
“听儿。”他低声唤了一句。
季听没动,只是淡淡道“这寝宫以前是父皇的地方,我和季闻幼时经常来,那时候太皮,喜欢拿个小剪子戳地上的缝,很多砖都被我们戳出了窟窿,每次父皇骂我们,他便主动说是他一人所为。”
申屠川安静的听着。
“他小时候很乖,没什么主心骨,我叫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挨了骂也不恼,总喜欢笑嘻嘻的跟着我,夸我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姐姐,你说他后来为何长成这副模样了”季听不解的看向他。
申屠川沉默片刻“人都是会变的。”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他也付出了代价,那么多人的仇,总算是报了。”季听平静的看向还睁着眼睛的季闻。
申屠川握住她的手,将上面干涸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时候不早了,听儿,咱们得快些。”
季听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申屠川同她闲聊“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想道歉吧,也可能不是,”季听回忆了一下,“也提到了嫣儿,应该是要我照顾她。”
申屠川顿了顿“他竟也提到了张贵妃。”
“嗯,提到了,”季听点头,“他对嫣儿的喜欢,比他自己想的要多,只可惜临了才明白。”
申屠川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走吧,待寝殿清理干净,便要宣布他驾崩的消息了。”
季听沉默片刻,伸手覆上季闻的眼睛“下辈子投个普通的富贵人家,别有兄弟姐妹,别有权势斗争,做个纨绔也好读个功名也好,平安顺遂就行。”
说罢,她便起身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宫中哀钟长鸣,整个京都都朝着皇宫的方向跪拜。张贵妃面容枯槁,同李全一起拿着封存诏书的盒子出来,文武百官的心都悬了起来。
“李全,念吧。”张贵妃憔悴道。
李全应了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身有疾,力不从心,时感不久于人世,为社稷太平、百姓安康,特立传位诏书以备不时之需,长公主凛庆为国效忠、鞠躬尽瘁”
起初季听还面色平静的听着,慢慢的感觉到不对了,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再去看申屠川,人家一脸淡定,显然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特此下诏,传位于凛庆,期国泰民安,四海升平,钦此。”
最后一个字念完,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朝臣中更是开始议论纷纷,张贵妃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再看季听的表情,比她也好不到哪去。
在一片议论声中,李全淡定的拿着诏书请大臣们传阅,当看到是季闻的亲笔后,众人更是惊讶。
张贵妃还在茫然,突然对上了申屠川的眼睛,她愣了一下回神,突然朝季听跪下“臣妾参见新皇。”
季听愣了愣,一脸无语的想扶她起来,结果还没动,一边沉默的周老将军就跪下了“微臣参见新皇。”
周老将军一带头,早就暗暗兴奋的武将们立刻跟着跪下“微臣参见新皇。”
文臣们立刻看向申屠川,想看他怎么打算。
季听眯起眼睛,静静的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申屠川淡定的迎着她的目光跪下“微臣参见新皇。”
众文臣“”
虽然如今的小殿下是他的儿子,现在季听做了皇帝,将来他的儿子有可能继位但要是季听有了新的孩子呢文臣们觉得申屠川疯了,才会不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不过又觉得佩服,认定他能在这种时候放弃争权,乃是真正的淡泊名利。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以申屠川马首是瞻,见申屠川都跪下了,他们自然也跟着跪下。
当文武百官都下跪时,季听瞬间绝望,只能咬牙接了诏书。
应付完百官,她便直接把申屠川叫进御书房,冷着脸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叫季闻这么做的,阿简太小,朝堂之事还需你来,与其搞摄政那一套,不如直接做皇帝,也省得将来阿简大些了,有人会对他说闲话。”申屠川缓缓道。
季听深吸一口气“谁敢对他说闲话”
“前朝,后宫,都说不准,他若是皇帝,你摄政便是侵犯他的权力,他若是太子,你摄政便是理所应当,身份有差,想法自然有差,你做皇帝是最好的决定。”申屠川平静的说。
季听气恼“那你也该先跟我商议”
“事态紧急,我没时间。”
“放屁你分明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季听发火,“你就会先斩后奏”
申屠川沉默一瞬“殿下,我这次并非先斩后奏。”
“你都把我拱上皇位了,还说不是先斩后奏”季听愤怒,“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
申屠川“我说让阿简做储君。”
“对啊,让阿简”季听突然不说了。
申屠川一脸认真“你做了皇帝,他就是储君了。”
季听“”
申屠川趁她无言,默默朝她跪下,季听皱眉“你做什么”
“参见新皇。”申屠川回答。
季听无语“你方才已经拜过了。”
“不一样,”申屠川仰头看向她,漆黑的瞳孔中只有她的倒影,“臣这一次要拜的,是臣一人的君王。”
季听一愣。
“臣愿做听儿裙下之臣,一生一世,唯你一人。”申屠川说完,郑重朝她一拜。
季听静静的看着他,待他拜完之后朝他伸手,申屠川唇角微勾,便要去握她的手。
季听瞬间把手收回去,冷笑一声道“怪不得非让老子做皇帝,合着是在觊觎皇后的位置,你做梦吧朕是不会娶你的”
申屠川“”他似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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