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鸢从前陪秦琰用过膳。
就在她封妃的那日,秦琰单独陪她用了午膳。门见深是个醋坛子,所以他身边没有侍女伺候,步鸢也很识趣的不往他跟前凑,就怕惹了他那位心肝儿不高兴自己小命不保。
秦琰也不是个难伺候的人,你不说话他还觉得清静。
可秦止不一样。
步鸢以前听叶贵妃她们说过很多关于这位皇叔的事迹,战场上骁勇,朝堂上杀伐决断。靠着他,秦琰这几年皇位才坐得稳。所以步鸢有点怕他。饭桌上也不那么放得开,只管低头扒饭,连菜都不敢夹。
最后还是秦止看不过去,冲外头喊了声。
步鸢吓了一跳,担心是不是自个儿惹怒了这头老虎。然后就见李进毕恭毕敬的进来了,秦止就说了两个字。
“布菜。”
李进会意,立即小跑着出去,叫来一个宫女,先行了礼,然后就走到步鸢身后给她夹菜。
这宫女叫碧婵,是她刚入宫那会儿叶贵妃送给她的,伶俐又忠心。
被贬为宫女后,步鸢就很有做下人的自觉,随时听候身边这只虎的差遣。谁知道新帝不走寻常路,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步鸢这会儿就被他这波操作弄得有些受宠若惊。
“陛…陛下…”
秦止一个眼神看过来,成功将她未说完的话给堵了回去。她重新低头扒饭,只盼望着这顿饭早些过去。然而她又不得不配合身边那条喜怒难测的龙,慢慢的吃。因为她胃口小,那条龙很显然胃口比她大。
她跟小鸡啄米似的,秦止哪能感觉不到?
“不高兴陪朕用膳?”
他语气算不得好,步鸢吓得差点直接跪下,慌忙起身,“奴婢不敢。”
她没怎么跟男子接触过。
父亲早逝,表哥也不是常来他们家,那几年她在家守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祖母去世后,她受恩步桓,和弟弟一起被接入京城,也是关在屋子里守孝。
进得宫来,名义上的夫君是个断袖,一年到头她也见不了几次,更别谈相处了。
如今又换了这个脾气阴晴不定的新帝,她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秦止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以眼神示意碧婵退出去,又让人进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带着步鸢去了内室。
步鸢心里发慌。
脑子里浮现出皇后德妃说过的话。
新帝瞧着也不像是个会乱来的人,就算对她存了什么心思,也不至于大白天的就…
还没想出个结果,秦止已经自顾自的坐了下来,见她步伐缓慢蜗牛似的,忍不住问道:“朕是洪水猛兽?”
步鸢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
那傻愣愣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这么个性子,得亏是有那几个女人护着,否则在这宫里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过来。”
皇帝开了金口,步鸢不敢不听,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仍旧是低着头,一副忐忑不安的畏怯模样。
“抬头。”
秦止语气重了些。
步鸢下意识遵从,美丽的眸子终于印上他的倒影,却找不到丝毫熟悉的痕迹。
那日在长宁宫外匆匆一瞥,秦止就知道这女人没认出他来,八成早就忘了。
好,好得很。
怪不得他找了这许久都没找到,却原来躲进了宫里。
他那侄儿刚登基的时候谢家蹦跶得厉害,所以那一届的秀女出身都不低,要么是世家之女,要么就是像殉情的淑妃那样的。虽非望族出身,却有个天生将领的兄长。
所以他想不通,这个女人是怎么从临阳跑到京城,并且以武阳侯府嫡女的身份入宫的?
本来他是想第一时间去找步桓问个清楚,但那会儿他那侄儿还活着,他贸然问起会让步桓起疑心。于是他等着,等着他那侄儿‘驾崩’。
所有后妃都得到恩赦,唯独那个女人留了下来。
果然,步桓立马就入宫来了。
“敢问陛下,为何单独留下舍妹?”
秦止等的就是他自投罗网,不急不缓道:“她当真是你亲妹妹?”
步桓脸色微变。
秦止冷笑,果然有猫腻。
他什么都不必问,步桓便老实交代了。
“她是微臣的族妹,祖籍临阳。陛下可还记得四年前回京途径临阳遇刺一事?您着急回京,让微臣前来处理后续事宜,微臣那时才想起步氏一族尚有一脉分支就在临阳,便登门探望。正逢她祖母病重,临终托孤于我。她父母早丧,又生得那般模样,还有个年幼的弟弟,若无人庇护,怕是…微臣心生悲悯,遂写信托家父派人接他们入京,至少给他们姐弟一个避风港。待她及笄,再为她觅一段良缘。那时微臣尚在边关,家中之事一概不知,回京后方知她已入宫…”
说到这,步桓似也有些难以启齿。可帝王高居上位,目光如有实质的打在他身上,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侯府自微臣的祖父开始便渐至衰微,于是祖母想送一个孙女入宫为妃。然微臣的嫡亲妹妹已定亲,小妹又年幼,于是就将阿鸢过继家父名下…”
武阳侯府自打太老爷开始就走下坡路,已故老侯爷平庸无能,如今这位也没什么本事,领了个从五品闲职混日子。好容易出了个步桓,年少投军十分上进,侯府兴盛指日可待。步老夫人一心想送个孙女入宫为妃给孙子锦绣前程添砖添瓦,所以才将长孙女步锦姝留到十五岁也没许人。谁知道选秀前夕,步锦姝突然和青梅竹马的表哥私奔。
步老夫人愤怒之余,不肯放弃这大好良机,便将目光落在了十四岁的步鸢身上。
巧舌如簧威逼利诱,迫她过继进宫选秀。
步桓也不想揭祖母的短儿,可宫中选秀,家中若无适龄闺秀,皇家又不会问罪。武阳侯府却不惜以过继的方式也要送一个女儿进宫,摆明了就是攀龙附凤,这一点无可否认。与其堂皇遮掩,不如坦白从宽。
秦止听到这已是目光微寒。
“父丧母亡,她敢自己做主过继他人?”
即便是要过继,那也得父母亲长首肯。
步桓苦笑,当初他回府后也问过同样的问题,祖母说步鸢为了给弟弟依靠,自个儿愿意进宫的。他半信半疑,于是去问了步棠。步棠见到他,眼中有隐忍的恨意。不光他,连身边伺候的那两个丫鬟以及奶娘,也是一脸的忍辱悲愤,满眼质问。面对这样的敌意,步桓有点懵。他救了姐弟俩,当时步鸢和步棠都对他挺感激的,不过才两年而已,步棠缘何会对他充满仇恨?
于是他就问了。
这一问,步棠再也克制不住,不顾奶娘的阻拦,扑过来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一双眼睛血红如狼狗。小崽子这一口咬得深,步桓下意识就要将这孩子掀开,然后他发现这孩子满目血红带着泪光。
丫鬟们担心他会伤了这孩子,扑上来想将她扯开,其中一个叫芍药的还在劝,“少爷,您忘了姑娘进宫前的叮嘱了吗?”
另一个早就满面泪痕。
奶娘扑跪在他脚下,说小少爷年幼不懂事,冲撞之处望世子海涵。可步桓看得清楚,她口中说着求饶的话,眼里的神色和那两个丫鬟也差不离了。
主仆四人,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步棠听了芍药那话,仿佛清醒了些,松了口,眼泪却哗啦流了下来。仿佛不甘心在他跟前示弱,立马抬手擦掉。
步桓皱着眉头,这才发现他身边那两个丫鬟似乎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两人是步鸢的贴身大丫头。宫里那样的地方,身边没个心腹怎么行?步鸢若是自愿进宫,干嘛还要把身边最得力的人留下?侯府难道还缺这几个使役?
他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问比较稳重的芍药,“说,你家姑娘到底因何入宫?”
芍药闻言有些惊异,步棠已怒道:“你还敢问,你这个伪君子,狼心狗肺。怪不得呢,你一个堂堂侯府世子爷,怎么就突然想起我们这一脉偏支,还纡尊降贵的登门拜访,却原来是别有居心!你自己的亲妹妹不知廉耻跟人私奔了,见我姐姐生得貌美,就拿她做你平步青云的踏脚石。亏得我姐姐还说你是个好人,教导我以后长大后一定要报恩,呸!”
步棠一口唾沫直接吐他身上,稚嫩的脸蛋因怒火而烧得通红,“报什么恩?报你们一家子拿她当丫鬟使的恩?还是拿我威胁她,逼她进宫,推她入火坑的恩?你们武阳侯府没一个好东西,你把姐姐还给我,还给我--”
他又扑了过来,这次没人拦她。
两个丫鬟都在哭,奶娘伏在地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步桓脑子嗡的炸了,步棠对着他又打又咬,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浑身发冷。
怪不得步棠满心仇恨,怪不得祖母闪烁其词,怪不得母亲支支吾吾,怪不得父亲欲言又止。
这一切他羞于在帝王跟前提起,却又不得不说。
他省去了妹妹私奔那段,其他基本都说了,言辞还算委婉,但依旧改不了步老夫人对步鸢威逼利诱的事实。秦止当即冷笑一声,“怪不得你们武阳侯府日渐衰落,却都是败在这群阴毒妇人手中。”
本来这事儿到此为止就算揭过。
步老夫人势利,步桓却是实打实的将才功臣,秦止没当场发作,也就不会再秋后算账。
偏偏就有个不识好歹的苏沉央,居然敢跑到他跟前来求娶。
真是胆大包天。
侄儿死的时候,步鸢哭得伤心欲绝,瞧着倒真是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后来有一个殉情的淑妃做对比,步鸢那几滴泪就不值钱了。可是这个苏沉央--
兄妹之情么?
“先帝大丧,全国禁婚丧嫁娶,不可有丝竹饮乐之声。你表哥却在这时入宫求娶,乃是对先帝的大不敬,按律当斩。”
步鸢脸色陡变。
秦止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你又是先帝嫔妃,他如此行事分明就是陷你于不义,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想来也没怎么把你们这段‘兄妹之情’放心上。此等大逆不道,狼心狗肺之徒,也不配恬居朝堂,享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朕这就下旨,抄没苏家--”
“陛下!”
步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跪,她心中就是一凉,求情的话尚在嘴边就被迫咽了回去。
她如今不过就是一个宫女,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替表哥求情?况且如果秦止真的要问罪苏家,何须提前告知于她?
不过就是炸她而已。
先前自己那一番说辞,他终是没有全然相信。而自己这番态度,更是坐实了‘欺君之罪’。
步鸢浑身发冷,脸色惨白。
什么见色起意,全都是鬼扯。
她只看到了帝王之心。
她的沉默让秦止目光再次转冷。
“这番作态,是为何?”
步鸢无言以对。
秦止眼中划过一丝恼怒。
“说话!”
步鸢双肩一抖,满脑子都充斥着恐慌和畏惧。
她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渺小,这座宫廷果然还是充满着看不见的危险和杀机。只是从前她被保护得太好,未曾有如此深刻的体会罢了。没了叶贵妃她们护着,她真的,什么都不是。
步鸢忽然很委屈。
既然得罪了皇帝,何妨死个明白?
她抬起头来,问道:“先帝既已恩赦后宫,陛下为何要单独留下我?”
秦止一怔。
她眼眶通红,含着泪光,满是控诉和委屈,甚至都忘记了尊卑。
她知道自己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最是迷人所以故意流露出这般弱态么?步鸢不知道,从昨天接到帝王口谕便盘亘心头的抑郁瞬间爆发,她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身不由己入得宫来只求安稳度日,自问不曾有过行差踏错。陛下纵要惩处,总要给个罪名。何苦这般…”
这般欺负人。
步鸢低下头去,眼泪吧嗒落了下来。
“表哥只是可怜我,怕我一个人深宫难度,冒犯先帝,因我而起,我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开恩,放过苏家。”
她已经想明白了。
她如今是武阳侯府嫡女,就算犯了什么错也连累不到弟弟。而步桓是秦止的左膀右臂,秦止不至于一登基就拿心腹开刀,否则必寒武将之心。大不了就是死她一个罢了。
她抱了必死的决心,反倒是轻松了。
秦止脸色却难看得很。
不乐意在宫里伺候他,却愿意为苏沉央以命相搏,还敢说没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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